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水调歌头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惟有月钩斜。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 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张惠言
【赏析】
《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是张惠言赠给其受学弟子杨子掞的一组定格连章的作品。张氏这五首词既写出了学道之儒士的一种心灵品质方面的文化修养,又表现了词这种文学体式所特有的要眇深微的美感特质,是词史中难得一见的佳作。这是组词的第一首。
词开端的“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是这一系列五首词的总起。虽然仅只是两个短短的五字句,但却蕴涵了丰富的感发潜能。先说首句的“东风”二字,其可能引起读者的联想,首先就是春天的季节的美好;其次“风”字还暗示了一种活泼的生命力。故“东风”二字,实在传达出了春天的季节中,宇宙间万物萌发的一种生机与动力。而对此萌发之生命与动力做出美好之证明的,则正是由“东风”所“妆”点“出”来的“万重花”朵。而更值得注意的则是在此句形容花之繁盛的数量字“万重花”之上句,原来却还有与之相对的数量极轻的“无一事”三个字,于是愈发显得“东风”之“妆”点出此“万重花”朵,乃竟然全出于“无一事”的轻松与自然,所谓“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而也就是在此天心自然之中所“妆”点出的“万重花”朵,却已经足可以引起读者们的无穷感发了。而且这两句词,还对题序中所写的“春日赋示杨生子掞”的词旨,做了极为准确的掌握。从表层意义看,“东风”与“万重花”,所掌握的自然是题序中“春日”二字的感发;而从张氏对杨生颇有慰勉之意的写作背景看,则此二句词却实在也有一种对于“行健”与“好生”之“天心”的体认隐寓其中。只不过张氏却并未陷入于理学家之欲以韵文说理的窠臼中去,不仅这两句词写得充满了感发的意兴,而且下面更以“闲来阅遍花影,惟有月钩斜”两句,呈现了一片幽微要眇的词人的意境。“花”而曰“影”,月而曰“钩斜”,这自然正是属于词之“微言”(张惠言《词选序》)的特色。而且这两句词写得极为含混隐约,其所谓“阅遍花影”的主语何在?若直从这一句来看,则此句固大似作者之自我叙写;但若从紧接着的下一句来看,则“阅遍花影”者,实在应当乃是下句的“月钩斜”;若再承接着开端的两句来看,则是在“无一事”的“东风”由天心自然而妆点出的“万重花”朵以后,若欲求得一个赏爱的对象,却原来只有夜深时天上的一钩斜月。而曰“闲来”者,极言其赏爱的时间之长久与从容,“阅遍”则极言其观赏之仔细与周遍,其用情固正如李商隐《燕台》诗所写的“蜜房羽客”之“芳心”,直欲与“冶叶倡条”皆能“遍”得“相识”也。而更妙的则是此一钩斜月之所观赏阅遍的,原来还不是“花”,而是“花影”,这真是词人的一种要眇幽微的想象。而“影”字还可以引发读者们对于宋朝词人张先的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的一份联想。如此则不仅是月光在赏爱着花影,花影也以美丽的舞姿答向了月光。张惠言把天地间一份相知相赏的珍贵的情谊和境界,写得既幽深婉曲又精微入妙。而更为巧妙的则是,在“月钩斜”之上原来还曾写有“惟有”两个字,即谓除此一钩斜月以外,在人世间竟然再没有对此天心生意能知所体悟和加以珍赏的人了吗?接下来“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三句,写出了他自己在此情境中的一份回应。先说“江南铁笛”一句,注者多引朱熹《铁笛亭诗序》,谓“侍郎胡明仲,尝与武夷山隐者刘君兼道游,刘善吹铁笛,有穿云裂石之声。故胡公诗有‘更烦横铁笛,吹与众仙听’之句”。从这一事典,可以使铁笛带给我们两点联想,其一是笛音之高远浏亮;其二是笛音之可以与“众仙”相通。而除此事典外,其实“江南铁笛”四字之字面也还可以给我们两点联想。其一是“铁”字,在本质上可以给我们一种刚强坚贞的联想;其二则“江南”二字,又可以给我们一种温柔多情的联想。于是张氏这一句词所表现的便已不仅仅是一支现实的“铁笛”,而且成为了一种充满自信之口吻的,对某种既坚贞而又多情的品质之自我认定。而下面的“要倚一枝香雪”二句,则更是紧承前句而下的叙写。前句的开端是“我有”,所以这句的“要”,自然也正是“我要”。而“我要”所表现的则正是在前句的坚贞与多情之本质下,“我”的一种追求和向往。至于其所追求向往者为何,则是“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香雪”二字,正是对此词开端的“万重花”的呼应,夫“香”者,是花之气味,“雪”者,是花之颜色,而“倚”字则表示了一种极亲密的相接近的关系。古诗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诗经·卫风·木瓜》),夫“东风”既“妆出万重花”以示我,则我当何以报之乎?而张氏之所相报者,则正是要在“万重花”的“一枝香雪”之侧,用其所有的“江南铁笛”之美好的品质,为之吹奏出一阕对天心生意相酬答的花之赞曲,而且要直吹到“吹彻玉城霞”。夫“玉城”固当指仙人所居之处,又称“玉京”,李白《庐山谣》诗就曾写有“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的名句。则作者是想用“江南铁笛”,为“香雪”之花,直吹出一阕可以上达玉京之曲也。而作者更于“玉城”之下,加了一个“霞”字,于是所吹彻的就甚而不仅是直达到天上仙界的玉城而已,而是更要直吹到玉城上的云霞都做出云飞霞舞的感动。张氏的这几句词,真是写得既婉曲又飞扬,无论就其对词之美感而言,或就其对天心生意的道心之体悟而言,可以说都达到了一种极高的境界。可是张氏却在此数句之后,蓦然笔锋一转,竟然承接了“清影渺难即,飞絮在天涯”二句,乃使前面所写的一切“我有”、我“要”的品质和追求,都骤然跌入了落空无成的下场。“清影”乃承上句的“玉城霞”而来,指天上之云光霞影;“渺难即”则极言此一境界之高远难及,此正指一种理想与愿望的落空无成。更可悲的是岁月难留,年华不待,就在人们怅惘于“清影渺难即”的落空失望之时,春光已经长逝,而且已到了落花飞絮飘满“天涯”的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下片“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三句领起,对上片结尾处所写的落空失望之感,做出了一大转折,但却也包含了儒家的另一种修养境界。盖儒家之所追求者,原在一种所谓“仁”的人格之完成。而就一位有理想的士人而言,本可以有两种自我完成的方式。当其“达”,固可以“兼善天下”,当其“穷”,也还可以“独善其身”(《孟子·尽心上》)。就其“独善其身”的一面而言,虽可以有“仁者不忧”的一种不假外求的自得之乐,但若就其“兼善天下”的一面而言,则虽是圣者如孔子,也不免会有“道不行”的困厄之叹。而此词下片开端的第三句“泛云槎”,就隐然指向了孔子在“道不行”时,所说的“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的一句话。“槎”与“桴”,都是筏子的意思。所谓“乘桴浮海”,朱熹已曾谓其为“假设之言”,钱穆撰《论语新解》,则更曾对此一章加以称美,谓其“辞意深隐,寄慨甚遥,戏笑婉转,极文章之妙趣。”那就正因为孔子在说这一段话时,一则既未曾果有乘桴而去的辞世之想,再则孔子之所以能将“道不行”之悲慨转化成了一种戏言的想象,便正因为其虽在失志之中也并未完全失去自得之乐的缘故。现在张氏此词隐用孔子“乘桴浮海”之假设的戏言,便也正有同样的一种妙趣。只不过张氏把孔子的“乘桴”改变成了“泛槎”,于是此一辞语遂又产生了另一联想的妙用,那就是《博物志》中所记载的一则神话故事,说“有人居海上,……见浮槎来,不失期。……乘之而去,……至天河”。于是在此双重联想的结合中,张氏遂将上片结尾处所写的落空失志之悲,立即转化成了一片飘然远引的洒脱飞扬之致。同时还隐然表现了学道之士人的一种自得的修养。也就在此一片飞扬的想象中,张氏遂与代表着天心与生意的春神———“东皇”,有了一种相互的交往,所以下面接着就写了一大段东皇的告语,说“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东皇”的告语是以两段话开始的,而却在问话之前先写了“一笑”二字。昔古人有云“相视一笑,莫逆于心”,是则“东皇”在开口之前,固已与词人有一种“莫逆”之感,而且词人写得如此之亲切生动,大可以与阮嗣宗所写的“飘飖恍惚中,流盼顾我旁”(《咏怀诗》之十九)的一段与“西方佳人”相遇合的境界相媲美。“东皇”所代表着的既是天心和春意,所以此处张惠言所写的实在应该是张氏自己对天心春意的一种反思和体悟。次句的“芳意在谁家”,其所提出的当然也就正是对于谁人能对此天心春意真正有所悟得的一种反思。所谓“天心春意”当然指的是一种精神心灵的悟入,而不只是外表的色相而已,所以接下来两句,张氏所写的就是“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如果只从外表色相来认识春天,则春天自然是短暂的,而这也就正如《金刚经》所说的“若以色见我,以声音求我”之“不得见如来”一样。所以张氏乃以“难道”两字提出了一种要人破除外表色相之拘束的反思,而结之以“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的最终的告语。这两句话,就儒家之学养言之,实在可以说是一种“见道”之言,《论语·述而》记载孔子的谈话,就曾有“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之言。夫天心春意之可以常留在“见道者”的心中,固决非春花之落之便可以断送,也决非春草之生之便可以阻隔的。昔苏轼《独觉》诗即曾有句云:“浮空眼缬散云霞,无数心花发桃李。”即使到了肉体的眼已经视物昏花的时候,而内心中却竟然仍可开放出无数桃李的繁花。所以清俞樾在殿试中,乃竟以“花落春仍在”一句,博得了考官的赏识,高中首选第一名,原来就也正因为他写出了一种儒家至高的修养之境界的缘故。张氏此词所写的也是一种儒家修养之境界,自无可疑,不过张氏却能全以词人之感发及词人之想象出之,而且其中果然也结合了张氏自己对儒学的一份真正的心得与修养,写得既深曲又发扬,这当然是一首将词心与道心结合得极为微妙的好词。
(叶嘉莹 迟宝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