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水调歌头
喝起汉时月，还照旧江山。不知今夕何夕，同舞剑华寒。难得牙旗玉帐，据此上游形胜，警燧尚连天。骑鹤会飞去，云外一凭阑。 茫茫看，楼阁下，水光连。漫歌崔颢题句，重谱大刀镮。为想西风破帽，与子谈兵呼酒，何日此身闲？回首梦游事，双鬓怕苍然。
庞树柏
【赏析】
清宣统三年八月十九日（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次日黎明，武昌全城光复，革命党人通电全国，号召各省起义，推翻清王朝，伟大的辛亥革命就此揭开序幕。词人在家乡闻知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即和同邑友人金鹤翔（字病鹤）《水调歌头》词韵写下此词，抒发他慷慨激昂的革命热情，表示出渴望投身这一场伟大革命的深切愿望。不久，他在家乡常熟的光复事业中就作出了重要贡献，是起事的主谋者之一。
金鹤翔《夜梦登黄鹤楼》原词，也是为武昌光复而作。“梦登”表现出其向往之情，“黄鹤楼”则为武昌的名胜，因此这一词题是非常贴切的。庞树柏的和词，也是如此，通过梦登黄鹤楼凭高远眺的轩昂意态宣泄内心不可遏抑的激动情绪，令人读之神旺。词的首两句，就进入主题，景象壮阔，意气风发。清末革命家多用“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鼓舞人心，此处用“汉时月”重临“旧江山”来隐喻推翻清朝、光复神州，自然十分贴切，而“月”的意象也与词题之“夜梦”相吻合。这里当注意的有两处，一是“喝月”，用法出于唐李贺《秦王饮酒》诗之“酒酣喝月使倒行”，有一种改天换地，重整山河的宏大气势。二是“还”字，它非常鲜明地表现出光复之意。第三、四两句，“不知今夕何夕”远规《诗经·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邂逅”，近取宋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表现如同杜甫“漫卷诗书喜欲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那样的兴奋之情；“同舞剑华寒”谓与金鹤翔等同道者一起欢庆武昌起义的伟大胜利，“舞剑”云云，颇有刘琨闻鸡起舞，欲为恢复中原献身的意味。这里，词人的满腔豪情喷薄而出，给人留下一个高歌志士的深刻印象。第五至七句，词人在激情澎湃之余不失其清醒与冷静，他分析当时的事态，对反清革命的最终胜利充满信心，对天下响应武昌起义而正在进行的斗争深表关注。“牙旗玉帐”，是军中主将的帅旗营帐，这里指武昌首义的革命军的阵营。“上游形胜”，谓武汉三镇位于长江中上游，水陆交通便利，是军事要冲，占领此地，北上可直逼京畿，南下可径取两广，西袭川蜀，东进江浙，战略上便掌握先机。“警燧尚连天”，则指全国各地响应武昌纷纷起义，与清朝军队展开激战，清朝的灭亡虽是大势所趋，但眼前的斗争仍很艰苦。这里化唐李商隐《重有感》诗“玉帐牙旗得上游”句意，十分浑成妥帖，词意也由激昂转为深沉。歇拍两句，词人遂表示但愿能够像传说中的仙人那样“骑鹤”翱翔于武昌上空，然后落到黄鹤楼头，尽情眺望一番这片已经光复的“旧江山”。黄鹤楼因所在之地武昌蛇山黄鹤矶而得名，相传三国吴黄武年间创建。《齐谐志》载左仙人王子安曾乘黄鹤经过这里，《太平寰宇记》引《图经》则云费文伟曾在此驾鹤升仙。“骑鹤”便是用这些典故，既切合地名，又与“夜梦”的浪漫色彩相融，确为传神之笔。
下片换头三句紧接“云外一凭阑”，写登楼所见。“茫茫看，楼阁下，水光连”，正常语序应是“看楼阁下，茫茫水光连”，将“茫茫”两字提前，起到了突出清波浩渺的秋江夜景的作用。而这一派宏大的气象，也使词人的情思更为开阔。他当然会想到唐代崔颢的《黄鹤楼》诗，下意识地吟唱起“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但他内心深处却决无“烟波江上使人愁”之意，故笔下用一个“漫”字轻轻点过，“漫”者，随便也。他真正关心的，自然还是“重谱大刀镮”，这一句实际上也就是词的开头两句所表达的意思，指还我大好江山。汉杂曲歌辞《古绝句》云：“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大刀头”即刀镮，而镮谐音双关回还之“还”。此处即用古乐府旧语表述新意，“重谱”旧曲，实是满怀新的欢欣，新的憧憬。下面三句，又由对神州光复的歌颂转入回忆昔日与怀有反清革命之志的同道“谈兵呼酒”的倜傥豪迈之举，并表示眼下非功成身退之时，仍当为革命的最终完成尽自己一份心力。“西风破帽”，用《世说新语》“龙山落帽”之典。据载，东晋孟嘉为征西将军桓温参军，某年重阳日桓温宴客龙山，席间孟嘉冠帽被风吹落而未觉，桓温使人作文嘲之，孟嘉即以文应答，文辞甚美，众皆叹服。此典用在词中，颇令人有兴会酣畅之感。“何日”之设问，表面上是期待革命成功后可以消受闲暇，其实则是提醒人们“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后来孙中山在总理遗嘱中所言）。最后两句，点出前文皆为“夜梦”之事，扣住题面，结得十分沉稳，与开头处的激昂相反相成，形成变化中的统一。“双鬓怕苍然”，盖谓自己若不抓紧时机为光复神州的大业贡献一份力量，坐等华年消逝，恐怕就会留下终生的遗憾。宋岳飞《满江红》词有“莫等闲、白了少年头”之句，词人之慨实与其同义。这首词，完全可以用刻露的豪言壮语作结，感染力也不会差；而词人则选择了另一种较为婉曲的表述方式，结尾不是振起而是一勒，依笔者的愚见，这样似乎更能表现其倾心革命，愿为光复事业献身的丹忱。豪放词，不难于豪放，难于豪放中有沉郁，有婉曲，有收束，此词庶几可以当之。
（庞 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