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摸 鱼 儿
镇三年、看花一度,人生几回朝暮。欢情容易愁中过,偏是愁人记取。花深处,是往日、分红瞥翠曾游路。旧时鸥鹭。若问我凄凉,酒徒一散,寂寞委黄土。 百年事,休说重来非故,当时感慨何许!尊前万柄新妆拥,明日乱红无数。天也误,怎不许、清秋一例萎风雨。问花无语。但倚尽危阑,斜阳漠漠,独自下楼去。
张惠言
【赏析】
天香楼是北京名胜,以荷花著称。张惠言一生八试礼部,屡赴京城,不止一次游览过天香楼。
这是一首怀人词,所怀的对象是作者的一个门生崔格卿。崔格卿,名景偁,蒲州永济(今属山西)人。与张惠言相识于京师,请为弟子,从其学古文。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病卒于北京,年仅二十五。(参见张惠言《茗柯文编》中《崔景偁哀辞》一文)我们现在所知张惠言游天香楼有确切时间记载的,是嘉庆四年(1799)那一次。他另有一首《高阳台·庚申五月五日作》词,其小序云:“戊午则在武林,游观西子湖,己未在京师,看荷花于天香楼,亡友江安甫皆从焉。”词中所怀对象是江安甫,也是张的门生,于嘉庆五年庚申(1800)正月病故于北京,年仅十八。师生同游杭州西湖在嘉庆三年戊午(1798),游天香楼在嘉庆四年己未。那么,张惠言与崔景偁师生同游天香楼则是较早的一次,在乾隆年间。这首《摸鱼儿》没有标明作年,词中所记,有“寂寞委黄土”一语,则作此词时,崔氏已经亡故了。
词起笔云“镇三年、看花一度”,可知与崔格卿同游天香楼是在作此词的三年之前。既然崔氏卒于乾隆五十八年,那么那次同游的时间至少不会晚于乾隆五十五年。当然,如此开篇,不仅只是为了交代时间,更是为的引出“人生几回朝暮”的大感慨。这一感慨,既有词人自我人生阅历的成分在内,又特定地指向着崔氏英年早逝的惨痛事实。“看花”二字,扣“过天香楼”之题,也是令词人产生师生同游的美好回忆的关钮。然而,天香楼看花,在上次是“欢情”,如今却成“愁”情了。词以“欢情”二句过渡,下面转入看花情景的再现:“花深处,是往日、分红瞥翠曾游路。”那荷花如粉妆、荷叶如铺翠的携手同游之处,曾令师生流连忘返,下面笔势一转,即写欢情转哀:“若问我凄凉,酒徒一散,寂寞委黄土。”如今生者尚存,死者已矣,生死睽隔,而独对胜时佳景,怎能不凄凉难耐呢!在这今、昔之间,词人巧妙地阑入一句“旧时鸥鹭”,仿佛那嬉游在绿水红花间的鸥鹭是“旧时”相识,于是鸥鹭就成了这一人生欢、愁不同境界转换的见证人。显然,词人之意主要不在流连光景,而在感伤人事。
如果说词的上片,是由回忆游天香楼而哀悼崔氏之亡,其中虽已夹带着人生感伤,但尚偏于实写;那么下片由此“感”生发,更多虚写成分。过变“百年事”三字呼应上片开头,喝起下面感慨。要注意的是词人抒发怀抱,虚中仍有实,将“当时感慨何许”由具体生动的事物景象来加以呈示:“尊前万柄新妆拥,明日乱红无数。”这是游人、当然也包括词人自己在内,在天香楼赏花时所能看到的两幅画面,“尊前万柄新妆拥”是花开的盛时,“明日乱红无数”是花谢的衰时。古往今来、成千上万的游楼看花者,欣赏那万柄昂举、粉妆玉琢的新荷,并以酒助兴,然而有几人能想到,盛时一过,衰时即来,明日天香楼展现的却是“乱红无数”的衰败景象呢?画面中暗寓的人事沧桑之变,死生新故之感,由于崔氏去世这一事实的催化,就显得不再浮泛,而是非常实实在在了。
“天也误”是词人恨极、怨极之语。时值清秋,而荷花犹盛,斯人已逝,而我犹独存,不禁责怪苍天。“怎不许、清秋一例萎风雨”,如果我此番过天香楼看到的景象,是万柄荷花遭狂风骤雨而摧败零落,或许心情还好受一些,老天偏偏让人触美景而生悲情,这才是更加难堪的事啊!宋欧阳修《蝶恋花》有名句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皋文借用成句,“问花无语”,以花无语表尽了自己内心的万般无奈和深沉隐痛。恨极了去怪苍天,怨极了去问落花,这是情绪满溢时不得不尔的主观抒情手法。
其实,词写对亡友的怀念,说到底是为了倾吐自己内心的孤独感。乾隆四十五年前后,张惠言正在为生活奔波、为求仕挣扎,辛苦备尝,迄无所成,而旧友已逝,相知日少。“但倚尽危阑,斜阳漠漠,独自下楼去”,当词人负载着极为沉重的落寞和凄凉走下天香楼时,他已经被孤独感包围而不能自拔了。这是为了英年早逝的亡友———前有崔格卿,后有江安甫;也是为了备受生活煎熬的自己———张惠言于嘉庆四年(1799)方中进士,得入翰林,过了三年,在四十二岁的壮年即去世了。我们不妨说,他哀悼的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寒微文士。张惠言在自己所编的《词选》中经常发挥“感士不遇”的微旨,大概便是出于时代性的感慨吧。
(方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