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摸 鱼 儿
是谁家、本师绝艺,檀槽搯得如许?半弯逻逤无情物,惹我伤今吊古。君何苦,君不见、青衫已是人迟暮。江东烟树。纵不听琵琶,也应难觅,珠泪曾干处。 凄然也,恰似秋宵掩泣,灯前一对儿女。忽然凉瓦飒然飞,千年老狐人语。浑无据,君不见、澄心结绮皆尘土。两家后主。为一两三声,也曾听得,撇却家山去。
陈维崧
【赏析】
一位流寓江南的前朝琴师,向着同历家国沦亡之痛的遗民,弹奏凄凉的“陈隋”兴亡之曲,这本身就是一件异乎寻常的事。而作为“胜朝世家,不忘故国”的陈维崧,在赋写听曲感怀时,又怎能不歔欷泪涌?
当琵琶之声琮琤响起的时候,首先震惊词人的,无疑是号称“琵琶第一手”的精妙琴艺:“是谁家、本师绝艺,檀槽搯(tāo,义为叩,击)得如许?”起调既赞之以“绝艺”,又加之以“如许”的感叹,在劈空而来的发问中,正传达着一种突然被琵琶弹奏征服的惊奇。为了表现琵琶那不可思议的感染力,接着二句又作了进一步的渲染:“半弯逻逤无情物,惹我伤今吊古。”“逻逤”,指产自吐蕃逻逤(吐蕃都城,即今西藏拉萨)的檀木,是制作琵琶的优质材料。想不到这并无知觉和情感的檀木琵琶,竟会惹得我如此难以自抑,涌生吊古伤今的无限悲慨!词面上似乎在诉说对逻逤檀木的困惑之感,其实却是对琴师弹奏的绝妙夸赞:“无情”的檀木琵琶居然能动人情怀,岂非正是白璧双给它灌注了灵气?欲扬先抑,借物夸人,运笔之荡漾、吞吐之巧妙于此可见。这二句还有一层用意,那就是“伤今吊古”四字已暗含琴师所奏之曲,乃是演绎“陈隋”兴亡的伤心往事,它同时激发了词人对“今”时现实的感怀。这就自然过渡到下两句:“君何苦,君不见、青衫已是人迟暮。”“青衫”化用白居易《琵琶行》“江州司马青衫湿”之意,抒写听曲者早已鬓发苍苍、步入老衰之年,又怎经受得了如此伤心的琴曲折磨。这二句说得颇为含蓄:其实人到“迟暮”,又何妨聆听琵琶之奏?倘若不是胸中另有一段伤心往事翻腾其间,又何必埋怨曲韵之悲?这令听曲者难以为怀的伤心之思,在词人欲说还休的歇拍处,终于以浸透泪水的呜咽之语,迸涌了出来:“江东烟树。纵不听琵琶,也应难觅,珠泪曾干处!”“江东”,正是南明弘光朝的覆亡之地,也是无数抗清志士的喋血捐躯之所。这里的树木,哪一株不在残阳中凝烟含悲?这里的遗民,哪一天不曾以泪洗面?伤痛的“珠泪”本就没有干涸之时,更听此凄凉的琵琶之曲,又何堪捱受!歇拍从“吊古”之哀引出“伤今”之痛,落笔依然含蕴不露:句中只用“江东”二字稍加暗示,便刹那间沟通了陈亡之“古”,和同处江东的南明弘光朝覆亡之“今”。于是读者便更真切地感受到,在听曲者的不尽“珠泪”中,实蕴含着对故国沦亡的多少伤痛。
带着如许伤痛,再听琵琶之曲,那曲调便愈加“凄然”了。此词过片“凄然也”以下,正于伤痛中回笔,续写琴师所奏带给听曲者的感觉。它开始的时候,幽怨低沉,正如在凄凉的秋夜,听一对难舍难弃的“儿女”,在黯然堕泪的烛光下,泣诉离别的哀伤。接着的琵琶声,又突然如萧萧秋风,摇撼了暗夜中重重楼舍,将连片的“凉瓦”,直刮得“飒然”而飞。尤其令人竦然而惊的,是琵琶弦上忽又传响的哀音,简直就像千年“老狐”,在荒野厉嗥如“人语”!这一节描摹,正与白居易摹写商妇所弹琵琶一样,以视觉形象表现弦上音声,其旋律之缓滞、迅急,情感之幽抑、激扬,全化作生动的画面展现于读者眼前。特别是“忽然凉瓦飒然飞,千岁老狐人语”二句,更想落天外、怪生笔端,将读者带入一种莫可名状的凄厉哀凉之境———这或许因为白璧双所弹奏的,乃是“陈隋”之际的破家亡国惨剧,其伤痛之情已非寻常之物可喻比,才在词人笔下化生出如此怪异的奇喻罢?所以连词人自己也立即从旁追加一笔:“浑无据。”那种种感觉造生的意象,居然如“老狐人语”,岂不太令人难以置信?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又岂止这哀厉的琵琶声,———“君不见、澄心结绮皆尘土。两家后主。”“澄心”即“澄心堂”,乃南唐烈祖李昪所居;“结绮”即“结绮阁”,乃陈后主“日与妃嫔宴饮赋诗”之所。历史的悲剧往往更令人难以置信:你们没有见到,陈朝、南唐“两家后主”的繁华殿楼,至今不都灰飞烟灭,化作了无处寻迹的尘土?词人的感慨,在这二句中抒写得极为深沉:词面上虽似在为陈、唐二主的命运嗟叹,字行间则隐隐可见三百年大明王朝的宫室,正与“澄心”、“结绮”一起倾覆。这一令人伤怀的结局,在当年不正由“两家后主”的耽于声色之乐所造成?所以词人写到结拍,不禁掷笔而叹:当年宫中的吹弹之乐,虽只那么“一两三声”,不就曾令他们迷醉得抛弃了“家山”!还有一句话,词人没有明言,但读者却可于结拍处体会:当年的吹弹之乐歇了,而今奏响的,却已是演绎他们覆亡悲剧的伤心之曲了……
全词以听曲起调,又在不堪卒听的伤怀中收结。将听曲的感觉,结合着“陈隋”兴亡的历史,用哀凉凄绝的视觉形象展开,同时又含蕴不露地寄寓着故国沦亡的不尽悲慨。真可谓词短情深、字字蕴泪,具有极大的感染力。据徐釚《南州草堂词话》记,陈维崧赋此一阕,依白璧双弹奏之弦“歌之,听者皆凄然泣下”。可见在当时即打动了无数志士之心。一位是清初词坛的“巨擘”,一位是海内“琵琶第一手”———陈维崧与白璧双,这一词一琴,真可珠联璧合而辉耀于当世了!(潘啸龙)
注 释
[1].家善百:即江苏通州(南通)人陈世祥。与词人同姓,故称“家”。
[2].冒巢民:即明末四公子之一冒襄,号巢民,江苏如皋人,明亡不仕,隐居于水绘园。
[3].白璧双:名珏,一字在湄,河北通州人,明末著名琴师,明亡后流寓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