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摸 鱼 儿
渐黄昏、楚魂愁断,啼鹃早又相唤。芳心欲寄天涯路,无奈水遥山远。春过半,看丝影花痕,罥尽青苔院。好春一片。只付与轻狂,蜂儿蝶子,吹送午尘暗。 关山客,漫说归期易算,知他多少凄怨。不曾真个东风妒,已是燕残莺懒。春晼晚,怕花雨朝来,一霎芳塘满。嫣红谁伴?尽倚遍回阑,暮云过尽,空有泪如霰。
张琦
【赏析】
张惠言、张琦兄弟论词专主比兴,开常州词派,选编五代两宋词,仅百余首,矜严已甚。作为词家一大流派的创始人,二家词作数量并不丰富,亦可见其矜严的创作态度。这首《摸鱼儿》是一曲伤春加闺思、乡情的作品,但词中所述殊非泛泛笔墨,颇能启人遐思。
古人伤春,往往是落花流水春归后,对春的追忆,以好春之去象征人生的韶华易逝、好景不再,抒发自己的悲哀。但也有一些伤春词,却是在暮春时节,春还没有逝去之时,便作悲怆之语。本篇正属此类,意境凄婉,情思沉郁,允称佳作。“渐黄昏”,时近黄昏,这是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楚魂愁断”,“楚魂”在古诗词中,所指不定,此当指舜二妃娥皇、女英,盖本词借闺怨乡思发端,“楚魂”似理解为舜二妃较合适,如元钱惟善《湘泪竹管》诗“湘水无声楚魂怨”之所云。“啼鹃”,杜鹃,这种鸟在暮春时鸣叫,其音凄婉,近乎“行不得也,哥哥”。黄昏鹃啼,令人销魂,故宋秦观《踏莎行》尝有“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之句。“芳心欲寄天涯路,无奈水遥山远”,似从宋晏殊《蝶恋花》“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变化而来。春暮黄昏,游子不归,佳人空辜负美好时光。欲写一纸书信表达情愫,但道路阻隔,音讯不通,总难如愿。“春过半,看丝影花痕,罥尽青苔院”,写出暮春景象。春已过半,犹未从容赏春,眼见得新长细叶的柳条丝丝曳影,正散花瓣的群芳片片留痕,纷纷挂满长着厚厚一层青苔、阒无人迹的庭院,则闺中之人的无聊苦闷亦尽在不言之中。与闺妇幽怨心情相对的是轻狂的蜜蜂蝴蝶们,它们无忧无虑,兴高采烈,尽情地品味着春日景象,仿佛上天将一片好春都送给了它们。“午”,即午道,四通八达的大道,“午尘”,道上车马往来扬起的尘土。“吹送午尘暗”,是闺中佳人苦苦企盼,久久望,但见车马经过,不见夫君归来的意思。而歇拍之末一个“暗”字,又与开头之“黄昏”自然绾合,衬出闺中思妇情绪之黯然。
换头处“关山客”,指漂泊无定的游子,即词之抒情主人公的夫君。“漫说”,意为不要说,感叹之意甚深。客游他乡的夫君归期难测,思念亲人不见伊归,谁能知道闺中之人的凄苦愁怨?“燕残莺懒”,为“春晼晚(春光迟暮)”之象,原是“东风妒”的结果,而此处反其意曰“不曾真个东风妒”,则春之衰残,在思妇眼中全属无端之事。春之无端归去,夫之无端不归,两相比照,闺中人情何以堪!“怕花雨朝来,一霎芳塘满”,想到落花流水,春销池塘,她不禁满怀忧戚。此落花如雨,当不如唐李商隐《夜雨寄北》诗中,于“问归期未有期”之时,犹能寄望他日可以剪烛共话之“巴山夜雨”。“嫣红谁伴?”谓春芳将殂,此时它色虽依旧形已憔悴,也惟有这闺中思妇同病相怜,与之相伴。一个“谁”字,无疑而问,正有无限凄凉。她久久徘徊,“倚遍”曲曲栏杆,望尽片片“暮云”,不由泪下“如霰”。结拍就此将悲情推至高潮。
由于常州词派尚比兴寄托,所以后世批评家对该派词人的词作往往反复寻绎表层语义下的深层语义,试图找出其意象的喻指。但有道是“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对张氏兄弟词之寄托正不可穿凿求之,如张惠言《词选》评温庭筠词那样,怕免不了被通人讥为“深文罗织”。此词亦然。从与宋陈亮《水龙吟》词“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相似的“好春一片。只付与轻狂,蜂儿蝶子,吹送午尘暗”数句看,从与宋辛弃疾《摸鱼儿》词借惜春寓身世之感有相近的表现方法看,谭献《箧中词》评为“风(讽)刺隐然”,还是有点道理的,但也仅此而已。实际上,此词的主旨似还是抒传统的所谓“美人迟暮”之感,惟其所感甚深,移情作用乃强。
(郭 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