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二 郎 神
韶光有几?催遍莺歌燕舞。酝酿一番春,秾李夭桃娇妒。东君无主。多少红颜天上落,总添了、数抔黄土。最恨是、年年芳草,不管江山如许。 何处?当年此日,柳堤花墅。内家妆,搴帷生一笑,驰宝马、汉家陵墓。玉雁金鱼谁借问?空令我、伤今怀古。叹绣岭宫前,野老吞声,漫天风雨。
陈子龙
【赏析】
此词《明词汇刊》本《陈忠裕公词》题下注云:“此首与《唐多令·寒食》词,为先生绝笔。”又清王沄《陈子龙年谱续》云:“顺治四年丁亥三月,会葬夏考功,赋诗二章,又作‘寒食’、‘清明’二词,先生绝笔也。”按:顺治四年丁亥,为公元1647年,是岁五月,子龙投水殉国。夏考功即夏允彝,与子龙同里,顺治三年清兵入南京后,投水自杀,其会葬不出本年,故此词当以作于公元1646年为是。王沄之记载恐有误。词之上片,正面写清明景色,兼喻南明王朝的腐败与衰亡。起首以问句反诘,说美好的春光能有几日?可是就在这短暂的春光中,却到处莺歌燕舞,秾李夭桃争妍斗艳。此处实乃影射南明君臣醉生梦死的生活。据《光绪华亭县志》载,弘光中,子龙任职于南京,曾上《防守要策》,言“中使四出采宫女,甚非法纪”;又云:“中兴之主,莫不身先士卒,故能光复旧物。今人情泄沓,无异升平,清歌漏舟之中,痛饮焚屋之内,臣甚为之寒心也。”清兵压境,而弘光小朝廷的君臣仍到民间选宫女,整天征歌逐舞,纸醉金迷,故不久后弘光朝的覆亡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念及刚刚发生过的这历史一幕,词人感慨系之,不胜悲凉。词中所谓“莺歌燕舞”、“秾李夭桃”,皆喻指歌儿舞女。而“酝酿一番春”者,乃指佞臣马士英、阮大铖之流。是他们围绕弘光帝,制造一番虚假的升平气象。“东君无主”,言春神不能主宰春天,实际上是喻指南明朝廷没有能够主宰江山的有为之君。“多少红颜天上落,总添了数抔黄土!”瞬息间春光消逝,落红阵阵,埋入一堆堆黄土。是伤春么?是悼念明代殉国的烈士么?二者浑为一体,几乎使人不能分辨。以“红颜”喻落花已奇,而以“红颜天上落”喻少壮英烈之殉国,更奇。南朝宋鲍照《拟行路难》诗“红颜零落岁将暮”当为此句所本。红颜化为尘土,只能滋长芳草,而江山如故,依旧残破不堪。因此惹起词人无限怅恨,叹曰:“最恨是、年年芳草,不管江山如许!”芳草无情,年年自绿,而尘世兴亡,更有谁管得?词人伤时感世,至于此极,读之能不令人痛心疾首!
下片回忆往日风流,掩抑低徊,深情无限。起句亦以问句领起,“当年此日”以下,盖指在南京任兵部给事中的一段生活。崇祯十七年(1644)五月,子龙走马上任。十五日,福王朱由崧由监国称皇帝,改次年为弘光元年。子龙六月间上《募练水师疏》,七月初上《中兴大本疏》,又陈《自强之疏策》,至八月十一日,知事之不可为,遂请假葬亲而去职。五十天间,几乎天天筹划国事,而此词所写皆为游冶之事,其中当有所寄托。“柳堤花墅”,指冶游之地。“内家妆”,用北宋宋祁(字子京)故事。宋黄昇《花庵词选》载:“子京过繁台街,逢内家车子,中有搴帘者曰:‘小宋也。’……仁宗知之,问内人第几车子,何人呼小宋。……因以内人赐之。”“内家”,指宫女。子龙用这个故事,形容在南京的“艳遇”,未必真有其事,盖指在朝五十日,尝得福王一时的赏识。朱东润另有一解,云:“这两首词大致是隆武年间的作品……因为在这一段时期,他往来于松江、杭州之间,所以他提到的‘绣岭宫前’、‘汉家陵墓’,隐隐逗出南宋亡国以后,《冬青树引》的故事。”(《陈子龙及其时代》)词之下片写此,用元僧杨琏真珈发宋陵事以寄感伤时事之慨。“玉雁金鱼”,古代殉葬品,此处化用杜甫《诸将》诗之一:“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盌出人间。”唐广德元年,吐蕃入关,陵墓皆遭发掘,故老杜作诗哀之。子龙此句上承“汉家陵墓”,谓亡国以后,明代的宗庙陵墓难免毁灭,借古悼今,言之不胜哀痛。结拍之“绣岭宫”为唐代宫名,唐高宗显庆三年(638)建,此处实暗用唐李玫《白衣叟途中吟》“绣岭宫前鹤发人,犹唱开元太平曲”,仍是“伤今吊古”之意,“野老吞声”则化用杜甫《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用唐代典实进一步抒亡国之痛。而以“漫天风雨”之景语作结,寄托遥深,自含蓄不尽。此“风雨”当是清军如狂风暴雨般的掠夺杀戮,当是人民如凄风苦雨般的悲哀惨痛。词人对此怎能不掩泪吞声!子龙诚以满腔热血写此词也。
此词既写眼前的景色以隐寓时事,又写往日的风流以寄托一时的知遇之感,并反衬今日国亡家破的悲惨结局,时间空间不断转换,构成无比凄婉深沉的境界,收到了写景如在目前、抒情则沁人心脾的艺术效果。观此,知湘真词已突破婉约词的传统藩篱,而唱出一个时代的哀音了。
(徐培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