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扬 州 慢
老柳梳烟，寒庐载雪，江城物候秋深。怨金河叫雁，断续和疏砧。记前度、邗沟系缆，征衫又破，愁到如今。怅无眠、伴我凄凉，月在墙阴。 竹西歌吹，甚听来、都换笳音。料锁箧携香，笼灯照马，翠馆难寻。淮海风流秦七，今宵在、梦更伤心。有燕犀屯处，明朝莫去登临。
李符
【赏析】
这是作者客游广陵（今江苏扬州）所作之词。当时正逢平西王吴三桂等三藩起兵反清，朝廷派兵讨伐，词人所遇自山东（词题中所谓“山左”）南调之军，即为准备与三藩作战的部队。从末句看，词当作于重九前一日。作者久客异乡，漂萍南北，今夕对月不眠，又适逢朝廷调大军南下，更激发其感慨万千。上片写节候及自己的状况。“老柳”二句写景，同时也表现出时序的变化。驿舍旁的柳叶脱落，枯枝飘动于烟霭中。词人用“梳烟”二字将这景色写得真切如在面前。“寒庐”被雪覆盖，更显出客舍及周围环境的清冷，直逼出“江城”一句。“江城”使人知道“老柳”、“寒庐”在何处，也使人从这些局部事物的变化中看出深秋的到来。这是思乡怀归、令人断肠的季节。词人漂泊半生，到此怎能不增愁生慨！然而，氛围的清冷还不止此。“怨金河”二句写出了深秋的另一番景象。“金河”为内蒙古境内的一条河流，文人每每以之代指北雁南来之所。如唐卢照邻《秋霖赋》云：“金河别雁，铜柱辞鸢。”此时，词人客舍对月，愁绪满怀，忽然传来阵阵雁叫之声。而且，这雁声又与捣衣的寒砧之声相互应和，构成了清秋夜空中怀归与思亲的交响乐。一个在客舍难以成眠的游子听到这样的乐章，怎能不愁肠百转？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游踪。“记前度”句表明他以前曾经到过这里。“邗沟”即邗江，淮河的一条支流，流经扬州。“系缆”谓己曾在此停留，当时自己漂泊江湖，落拓潦倒，很显然，这并不是令人快慰的回忆。可是，从那以后，自己辗转各地，衣衫破敝，处境仍没有大的改变。一句“愁到如今”便是其多年生涯与心态的写照。“怅无眠”二句从对以往的追溯中转回寒庐客舍。室内是形单影只、孤苦凄凉的词人，室外也只有清冷的月光照在墙脚，伴随他惆怅、无眠与苦吟。在如许凄绝的境遇中，一个失意词人，怎能不怀着深深的怅惘？
换头二句写遇调兵南下事。“竹西歌吹”语出唐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诗。其诗云：“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极写扬州当时歌舞之盛。“笳音”，胡笳声，指军乐，即自山东南下的清军的军乐。在词人悲秋意深、客愁正浓之际，听到传来的乐声不是历史名城标志性的欢歌乐舞，而是军乐之声，他的感慨可想而知。从而，也很自然地联想起兵荒马乱之时人们纷纷逃难的情景，写出了“料锁箧携香，笼灯照马，翠馆难寻”三句。在词人的想象中，随着大军的南下，江南又陷入战乱之中，人们纷纷装好细软之物、携家带口地出逃。于是，竹西歌吹之繁华都会，在作者的想象中即将变成人们仓皇逃难之地，以至于连个住处都很难寻找。如此大的变化怎能不令人生畏？“淮海”句用秦观的典故。秦观号淮海居士，有《如梦令》一阕，也是在驿站所作。其词云：“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在少游词中，驿站的特殊氛围与作者羁旅飘零的处境、心态构成了作品的意境，而在此篇中，则表现出与秦观不同的情感体验。秦观的“梦破”是因驿站环境的恶劣所致，“门外马嘶人起”，则是驿站羁旅之人纷纷上路的喧嚣之声。本篇则不然。在词中，令人梦魂惊惧的，已不是窥灯之鼠。从门外传来的“马嘶人起”之声，也不再是羁旅之人的催发之声，而是大军南下的喧嚣，是逃难者的呼号。一句“梦更伤心”，传达出比秦观更复杂的感情。结句的“燕犀屯处”，“燕犀”谓披坚甲的北兵，化用李商隐《马嵬》诗之一“冀马燕犀动地来”的典故，以表明北兵南来者之众。当此之际，凡有北兵屯扎处，已无法登临了。在结句中，似乎仅仅从重九登高的游兴着眼，其实，这不过是文学的手法而已。对战争的忧虑，对人民生活与生命的关切，已尽在其中了。
此词上片实写驿站所见，下片虚拟大军南下给予社会的影响，或言目前之事，或叙想象之词，言近而旨远，蕴藉幽深，风格意境与南宋姜夔颇相近，是浙派词的上乘之作；与此调的创始者姜夔之作相比较，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作者此阕也是深怀身世家国之感，决非一般无病呻吟之作。
（许志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