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惜 秋 华
泪菊愁萸，向尊前、诉出伤高怀抱。红上戍楼，登临怕看残照。目中剩影关河，任付与、尘飞烟扰。萧萧，正西风、信紧还欹茸帽。 城畔翠杨老，尽霜干旷野，秋光偏好。念倦旅、华发变，汉南重到。无边坠叶声凄，甚处吟、庾郎园小。迟了，阵云寒、雁群都少。
夏孙桐
【赏析】
词前小序，交代写作背景，揭明作品题旨。光绪二十六年庚子（1900）七月二十日，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慈禧太后挟光绪帝出逃，经居庸关、宣化、大同、太原，于九月四日至西安。夏孙桐光绪十八年（1892）成进士，授编修，与修国史会典，时在北京。庚子国变，战火四起，孙桐“携家避地广平”。十八年故地重游，九九登高，“堤柳萧瑟”，忧时伤乱情怀，尽在西风残照之中。“广平”，县名，在河北省南部，汉时置，后废，今治为金代所置。“江潭之感”，典出北周庾信《枯树赋》：“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不胜今昔之感。“用梦窗重九韵”，即用宋吴文英《惜秋华·重九》词原韵。上片总写秋景，“诉出伤高怀抱”。起首二句化用杜诗意境，奠定沉郁格调。“泪菊”，典出唐杜甫《秋兴八首》其一：“丛菊两开他日泪”；以“泪”饰“菊”，亦兼用“感时花溅泪”（杜甫《春望》）之反衬手法。“愁萸”，语本杜诗《九日蓝田崔氏庄》“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古人又有重阳登高佩茱萸囊、饮菊花酒以消灾避祸的风俗。“菊”与“萸”，秋天之代表物象；“泪”与“愁”，征人之典型情绪，“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尊”，酒杯。“万方多难此登临”（杜甫《登楼》），这便是词人的“伤高怀抱”。“红上戍楼”四句，写来境界阔大，情思悲壮，虽由宋柳永“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八声甘州》）词境化出，但较之耆卿，少了些江湖摇落气息，平添了战火劫灰景象。一个“怕”字，凝聚着内忧外患之际一代士人的精神痛苦。“萧萧”，以叠字拟秋风之声，从听觉入手，与上文登临所见之视觉描写不同。“欹”，倾斜。“茸帽”，犹言皮帽。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歇拍二句正用“孟嘉落帽”故实，径由杜诗变来，表现自己叹老悲秋之情状，既结上片，又为下片之“华发变”张本。
下片细说秋光，“大有江潭之感”。换头三句描绘出一幅野旷天高、霜重树老的秋日荒原景象，萧森寂寥之中自有一种飒爽苍劲之气。“秋光偏好”，愈添悲情。“念倦旅”二句谓十八年旧地重到，国难家愁，早生华发，真是“艰难苦恨繁霜鬓”（杜甫《登高》）。“汉南重到”，用桓温故事。《晋书·桓温传》：“温自江陵北伐，行经金城，见少为琅邪时所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汉南”，汉水之南，语出庾信《枯树赋》“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此谓广平。“无边坠叶声凄”，亦从杜诗《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脱化而来，状写秋风萧瑟、黄叶飘零的凄凉景象，声形兼备。“庾郎园小”，即庾信《小园赋》。庾信晚年仕北期间写有《小园赋》，通过虚拟之“小园”，表达自己全身远祸、避乱安居的愿望。此以无处赋小园表现列强步步进逼、瓜分迫在眉睫的深重民族危机，忧愤而又警策。“迟了”二字，既言晚秋之节令，又指傍晚之时分，亦写迟暮之心态，更谓国运之没落，语至浅白而意最沉痛。结拍以云寒雁少的自然景观终篇，如见词人独立苍茫、望断征鸿的自我形象，哀景悲情，相得益彰。
全词意境阔大深沉，情调沉郁苍凉，多处化用前人诗赋语句而能自成格局，形象鲜明，蕴涵丰厚，家国衰败之迹与寒秋荒凉之景契合无间，堪称一首富于时代色彩和个性特征的佳作。
（龚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