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祝英台近
剪鲛绡,传燕语,黯黯碧云暮。愁望春归,春到更无绪。园林红紫千千,放教狼藉,休但怨,连番风雨。 谢桥路,十载重约钿车,惊心旧游误。玉佩尘生,此恨奈何许。倚楼极目天涯,天涯尽处,算只有、濛濛飞絮。
文廷式
【赏析】
文廷式以为“词者,远继《风》、《骚》,近沿乐府”,决非“小道”(《云起轩词钞自序》),其推崇清词人曹贞吉、蒋春霖、纳兰性德、张惠言四家,就在他们“能于风云月露、红紫芬芳之外,有所发挥,有所寄托,而不为柔靡之意、啴缓之声,苟以取悦当世”(龙榆生《清季四大词人》)。这首感春词,正是文廷式借伤春寄托自己家国身世之感的作品,化刚为柔,意境直追苏辛。
词通过一女子对恋人的思念展开其情感活动。一开始便以黄昏春景烘托相思者的孤寂无伴,写她欲向远方的情侣互通消息,以解愁怀。“鲛绡”,传说中鲛人所织的薄绢,南朝梁任昉《述异记》:“南海出鲛绢纱,泉室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服,入水不濡。”“剪鲛绡”,语出唐温庭筠《张静婉采莲曲》“剪断鲛绡破春碧”,此谓裁绢纱代纸写书信。“传燕语”,指欲凭燕子传话。“碧云”本出南朝梁江淹《拟休上人怨别》“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后人常用以咏别僧人,此处则蕴有一般常人的离情别绪,意与“碧云愁楚水”(唐钱起《送卫功曹赴荆南》)略同。
“鲛绡”、“燕语”、“碧云”本为美好事物,可点缀明媚的春色,但对词中的相思女子来说,恰成了苦苦追思恋人的反衬,加大了主人公叙说哀怨的力度。本指望春天到来可感受到她的勃勃生机,能给自己的生活带来欣慰,谁知“春到更无绪”,因为与所思之人难以会面,这暮春时光反扰人心情,倍感乱无绪次。放眼窗外,花园里的万紫千红,已成片片无情之落花,随意飘洒,到处是狼藉残红。春去花落是大自然的造化之功,对之只能无可奈何,实在怨不得这“连番风雨”,相比之下,倒是人世间恋人离散所遭受的感情摧折更强于自然界的风风雨雨。从望春、春到而春去,相思女始终在“愁”中苦盼着感情的归宿,但面对的是一次次的失望,“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宋辛弃疾《摸鱼儿》),春怨随时间流逝而加深,正如王瀣评曰:“‘秋望’以下,其怨愈深。”(手批《云起轩词钞》)
如果说上片还流于伤春女情感的一般表述,那么下片就明显注入了词人的个人哀怨。“谢桥”,谢娘家的桥。谢娘即唐代名妓谢秋娘。后人常以“谢桥”代指女子所居之地。恋人十年前以钿车相迎,与相思女约会,至今还记得那乘着装饰金钿的香车共行的情景,令人“惊心”的是,昔日“旧游”已流散远方。此词作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春,文廷式以“反劾(李)鸿章畏葸,挟夷自重”(胡思敬《文廷式传》),得罪当局,不得已乞假南归。“十载”云云,当指文氏于光绪十一年(1885)入都,曾与盛昱、袁昶、沈曾植、沈曾桐、蒯光典、志锐等游,而眼下南归,与往日同道告别,特别是上年好友志锐降官赴乌里雅苏台,安维峻褫职戍军台,“重约钿车”自然会误期了。王瀣云“后遍讽刺不少”(手批《云起轩词钞》),正点明了此词借女子相思抒作者胸中块垒。
当春天将去,恋人难会,相思女欲寄情远方,以表心迹。眼看那“玉佩”已生尘,空留“此恨”。玉佩本为亲友相赠之信物。《诗经·秦风·渭阳》云:“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屈原《九歌·湘君》亦有“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之句。如今见物伤情,随即将目光转向“天涯”,企盼赠玉者重回身边,无奈“天涯尽处,算只有、濛濛飞絮”,由伤春而怀远,切合怨女的感情脉动。此处的顶针手法,强调了离愁之深长、会合之难得。至于“极目天涯”者何指,考词人之行藏,无非是文氏离京后系心帝阙,抱憾报国无门,从而发出“长安不见使人愁”(唐李白《登金陵凤凰台》)的无限感慨。叶恭绰称此词“与稼轩‘宝钗分’ (指宋辛弃疾《祝英台近·晚春》)同为感时之作”,当是中的之语。
清代常州派词人张惠言《词选序》就词的表情达意功能说过这样的话:“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另一常州派词论代表陈廷焯曾将庄棫《蝶恋花》四章视作“托志帷房,惓怀身世者”(《白雨斋词话》)。文廷式这首《祝英台近》正是张、陈所论题材的代表作,即借助女子的口吻道出自己“幽约怨悱”、“惓怀身世”之情,并实践自己“远继《风》、《骚》,近沿乐府”的词学主张。
就词的艺术表现手法而言,此词借助落花以咏伤春之情,承袭了历代词家所常用的这种景物烘托感情的手法。李璟的“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浣溪沙》),欧阳修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蝶恋花》),周邦彦的“池上春归何处,满目残花飞絮”(《如梦令》),无疑都是文词落花联系伤春的先导。特别是文氏心仪的苏轼、辛弃疾,都不乏这样的词句:“花落狂风,小院残江满”(苏轼《蝶恋花》),“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苏轼《水龙吟》),“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江无数”(辛弃疾《摸鱼儿》)。文廷式此词正形神兼备地表达了对春天消逝的哀惋与无奈,通过伤春女子愁眼看落花的独特情景道出,不仅借闺愁抒志、伤时,同时也体现了含蓄而细腻的悲情美。
(张修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