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眼 儿 媚

一寸横波惹春留，何止最宜秋。妆残粉薄，矜严消尽，只有温柔。 当时底事匆匆去？悔不载扁舟。分明记得，吹花小径，听雨高楼。

厉鹗

【赏析】

这是一首写恋情的词。从词中所写情事看，无论是对其人的描画，还是对其事的追忆，都不像虚拟、泛写，应是一首有本事之作。

此词收入《樊榭山房集》卷九《词甲》中，按所编排的时间次第，约作于清康熙五十九年庚子（1720）；从词中“听雨高楼”句推测，其所写情事似发生在作者馆于杭州汪氏听雨楼期间。据《樊榭山房集》汪沆序云“忆康熙甲午至戊戌，先生授经予家听雨楼”，查甲午至戊戌为康熙五十三至五十七年（1714—1718），则此词为作者已离听雨楼两年后怀念往事而作。又据作者在《蒋静山诗集序》中称：“岁丙申，予昏（婚）于蒋氏。”丙申为康熙五十五年（1716），如果此事发生在此年以前，则为一段婚前恋，如果发生在此年以后，则为一段婚外情。《樊榭山房集》卷九《词甲》中还有一首题为“戊戌五月十八日泛舟碧浪湖作”的《梦芙蓉》词，其下片云：“何处纹帘卷上？《白纻歌》轻，去也终怊怅。双鬟可买，应作五湖长。水云连浩荡。杜郎元是疏放。有日重来，愿身为鹊镜，妆脸镇相傍。”其中，“去也终怊怅”及“应作五湖长，水云连浩荡”诸语，与此词“悔不载扁舟”句意有相通之处。两首词中所写的究竟是两个不同的女子还是同一人，难以考实，但显然均为作者深深爱恋而在当时社会中又可置为侧室、外室的“双鬟可买”之人。

诗词中对美女的描绘往往采以局部显示全体的手法，而女性之美，则如周邦彦在一首《烛影摇红》词中所说，“风流天付与精神，全在娇波转”。此词首两句“一寸横波惹春留，何止最宜秋”，即以其人双目之流转显示其秀媚。“一寸横波”，出傅毅《舞赋》“目流睇而横波”及赵令畤《蝶恋花》词“恼乱横波秋一寸”。对美女的双目，通常还惯以“秋水”、“秋波”喻其清澈，故赵词在“横波”、“一寸”间着一“秋”字。此词则就此喻翻进一层，谓其人的眸子不仅澄明如秋水，而且妩媚含情，其眼波流转所到，使人感到春情盎然、春意无限，有其“惹春留”的魔力，正如王实甫《西厢记》所说，“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岂止“最宜秋”而已。下面“妆残粉薄，矜严消尽”两句，进而写其人的容态。女性固惯以修饰见美，但对于天生丽质的佳人而言，脂粉珠翠往往反而掩盖其本色美，此虢国夫人之所以“却嫌脂粉污颜色”（张祜《集灵台二首》之二），常“不施妆粉”，“素面朝天”（乐史《杨太真外传》）。此处写“妆残粉薄”，正是其本色美回归之时，也是其更动人之时。女性在人前固应矜严自重，但其中往往有礼法压抑的因素，不免扭曲了人的本性。此处所写“矜严消尽”，正是其本性美回归之时，也是其更可爱之时。紧承此两句的“只有温柔”一句，则写其人性格之温柔。当“妆残粉薄，矜严消尽”后，在情侣相对的两人世界中，其性格才得以自由、充分地显露，而令人感受到的就只是一片温柔了。

过片“当时底事匆匆去，悔不载扁舟”两句是自问，也是自责、自悔。“载扁舟”，用范蠡载西施泛舟五湖典。情侣相聚时，往往不知珍惜那人生中最难得的感情，不知留住那易逝难追的时光，而一旦相别，尝到那刻骨相思的苦果后，才深深悔恨时间已永难倒流、幸福已一去不返。下三句“分明记得，吹花小径，听雨高楼”，是悔恨中对往事的回忆。“记得”而说“分明”记得，说明当时在花径上并步、在高楼上欢会的情景，每一忆及，固历历在目，正如《诗经·小雅·隰桑》所云：“中心藏之，何日忘之？”那些往事的回忆，是温馨的，也是痛苦的。那一幅幅时时浮现在心头的画面，将伴随作者一生，也会折磨他一生。

此词似也可视为一首艳词，只是对当时的艳情未作露骨的描述，而在上片中以含蓄的暗示诱发人的绮思和联想。词的一开头就写其人传情示意的“一寸横波”，而谓其“惹春留”。从一个“惹”字，可以想见此一双春情荡漾的眸子之牵惹人的春心。韩偓有两句直露而无味的诗：“眼波向我无端艳，心火因君特地然（燃）。”（《偶见背面是夕兼梦》）此“一寸横波惹春留”句未必不是韩偓诗句的一种含蓄的说法，而周邦彦的《花心动》词在“偎人恁、娇波频溜”句后继以“象床稳、鸳衾漫展，浪翻红皱……”一段描述，那就把“惹春留”三字可能暗含的情事挑明、说尽了。有些词语富有暗示性，而其为读者指引的思路又往往有其定向性，如此词中的“妆残粉薄”句，在古典诗词小说中常是对女性就枕前或云雨后的描写。从周邦彦《凤来朝》词中“爱残妆宿粉云鬟乱，最好是、帐中见”两句，就可见此一描写固有其适用的特定场合。而在此“妆残粉薄”句后再加上“矜严消尽，只有温柔”的描写，更令人联想到两句有名的艳词“尽君今日欢”、“教郎恣意怜”（牛峤、李煜《菩萨蛮》词中语），也令人联想到元稹《莺莺传》中写崔莺莺至西厢与张生幽会时，“曩时端庄，不复同矣”。“只有温柔”四字，固可以是指其人性格之温柔，也可以是暗示此时作者如入温柔之乡，而“温柔乡”出《飞燕外传》，本是汉成帝形容与赵飞燕之妹合德交欢时的消魂之境。以上这些联想，可能是此作所固有、只是含而未吐的言外之意，也可能背离了它的本旨。有些词本有一片供人驰骋联想的广阔空间，而阅读和欣赏又常是一个再创造过程。

（陈邦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