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念 奴 娇
登临纵目，对川原绣错，如接襟袖。指点十三陵树影，天寿低迷如阜。一霎沧桑，四山风雨，王气销沉久。涛生金粟，老松疑作龙吼。 惟有沙草微茫，白狼终古，滚滚边墙走。野老也知人世换，尚说山灵呵守。平楚苍凉，乱云合沓，欲酹无多酒。出山回望，夕阳犹恋高岫。
王鹏运
【赏析】
作者所登旸台山在北京城西北，山麓有大觉寺，以杏花繁盛著称；所望明陵在京北昌平县西北之天寿山南，为自明成祖长陵至明庄烈帝思陵共十三座皇帝陵墓的总称，又称十三陵。此词收入《半塘定稿·虫秋集》，约作于清光绪十九年（1893）。
本篇用王安石《桂枝香》词首句“登临送目”起调，仅易“送”字为“纵”。此句领起全词，“登临”点词题中的“登旸台山绝顶”，“纵目”点词题中的“望”，而以下所写均为登山远望的所见、所感。北京城西多胜地，自旸台山南望有座落于群山中的潭柘寺、西峰寺、戒坛寺等，东南望有西山八大处、香山、颐和园等，西北望有妙峰山、居庸关、八达岭等，东北望始为分布在天寿山南之明十三陵，故词在起调后先不写十三陵，而以“对川原绣错，如接襟袖”两句总写一笔，以见旸台四周川原似锦，色彩错叠，随视线之由远而近，景物齐到身边，似与襟袖相连接。下两句“指点十三陵树影，天寿低迷如阜”，才点出词题中的“明陵”。天寿山本名黄土山，明成祖选定为“万年寿城”后，始改今名。天寿的方位在旸台东北，两山相距较远，故由旸台绝顶指点辨认十三陵，难以看到陵园建筑，只见一片郁郁苍苍的树影，而望中的天寿山也低矮迷蒙，如同一座小土丘而已。这既是实写对远方景物的视觉感受，也是作者在俯视茫茫人间、回溯悠悠史事时所产生的迷惘渺远之感。后文即就十三陵及明亡历史立意命笔、寄慨抒感，直到篇末。
上片词的后五句，先以“一霎”三句慨叹明室之亡，再以“涛生”两句暗示其国亡而留有遗恨。“一霎沧桑”句，言世事变化之速，明代由兴盛到衰亡将近三百年似只片刻间事。“四山风雨”句，喻明末内忧外患交作，战乱四起的局势。“王气销沉久”句，谓明十三陵虽仍在，而自崇祯十七年（1644）北京城破、庄烈帝自缢至写此词时，已有一百五十年之久，象征明皇朝运数的“王气”早已终了。此三句寄慨无穷，表达了深沉的历史沧桑感。在此，沧桑巨变而云“一霎”，王气销沉而谓其“久”，或觉其迅速，或觉其漫长，固为对历史的沉思中常会出现的主观时间感。下两句“涛生金粟，老松疑作龙吼”，写作者处于身在旸台、心驰明陵的状态下所产生的遐想和幽思。“金粟”，山名，在陕西蒲城东北，为唐玄宗泰陵所在地，用以指代天寿山。此两句所写涛声、吼声，实均出于虚拟。在旸台山绝顶本不可能听到相距遥远的天寿山麓之声响，只因十三陵周边多松，作者纵目眺望之际，神与俱往，遂不仅望见其“树影”，似也听到松林间的“涛生”之声，而“龙吼”云云则是由此地埋葬之明代十三朝皇帝联想到作为皇帝象征的龙，进而由松涛联想到应与松涛相似的龙吼。在其想象中营造的听觉世界中，此松涛与龙吼遂形成合声，振响于松林之间、陵墓之上，而其中似也传出陵墓中人在九泉下倾吐其亡国遗恨的悲叹声。对奠都北京、选定此墓地的明成祖而言，固应有遗恨；对自缢于煤山、遗诏称“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的庄烈帝而言，其深悲苦恨更是千古难平的。过片“惟有沙草微茫，白狼终古，滚滚边墙走”三句，以大地山河之终古长在反衬朝代更迭之变换无常，从而扩展词境，深化词情，进一步抒发兴亡之悲、沧桑之慨。句中的“边墙”，指傍十三陵蜿蜒而过的长城。“白狼”，作为地名，在辽宁境内旧有白狼县，又有白狼山、白狼河，但在地理方位上与十三陵远不相邻，不应写入此词，此处似为十三陵北面之白河与西面之狼山的合称。下面“野老也知人世换，尚说山灵呵守”两句，更从另一侧面，从野老之“也知”与“尚说”的矛盾及其对十三陵的景仰，揭示人世变换之无情与可悲。
词的最后五句，在吊古中微露伤今之情。“平楚苍凉”句，用谢朓《宣城郡内登望》诗“平楚正苍然”句，而易“苍然”为“苍凉”，遂赋望中的“平楚”以感伤色彩。此句与下句“乱云合沓”所展示的富有喻示意义的景象，以及紧承此两句的“欲酹无多酒”所表达的言外之意，固可视为象喻清末黯淡昏乱的时局及作者面对此时局而无能为力的心情。此三句后的结拍两句中，“出山回望”句与词的首句“登临纵目”，一起一收，首尾呼应；“夕阳还恋高岫”句，将上文在山顶纵目俯眺所见京郊景物一笔抹去，转换为一幅下山后在夕照中回首仰望西山群峰的画面，以之结束全词，而句中的“还恋”两字则留无尽之意于篇外。夕阳返照，为时无多，而犹恋此高岫，其中自寓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乐游原》）的惋惜和悲伤。清室自鸦片战争及太平天国之役后，加速走向没落，至作者写此词时，已是日薄西山。作者在远望明陵、凭吊前朝、慨叹其王气销沉之际，自会联想到清室的命运，而在此终篇处遂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出感时伤世的忧心和哀思。
（陈邦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