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念 奴 娇
风鬟雾鬓，记断肠诗句，蔡郎曾赋。试向画楼重省识，别是消魂眉妩。衣曳鲛绡，钗横玳瑁，巧样看梳裹。《龟兹》唱罢，背人小立无语。 遥想弱水东头，三山宛在，定有神仙侣。玉雪双趺高蹑屐，压倒南朝莲步。云海烟深，蓬莱路迥，空惹愁千缕。真真须唤，彩云怕共飞去。
孙荪意
【赏析】
这是一首观画之作，题为“东洋美人”，抒写词人观赏日本艺妓图时的感想。“风鬟雾鬓，记断肠诗句，蔡郎曾赋。”起笔三句着墨秀发，展示东洋美人的娇丽。“风鬟雾鬓”，形容女子细密而蓬松的头发。“蔡郎”，当指东汉学者、文人蔡邕（官至中郎将，世称蔡中郎）。他的《青衣赋》描摹过一位头发秀美、容貌倩丽的婢女：“玄发光润，领如螬蛴。修长冉冉，硕人其颀。绮绣丹裳，蹑蹈丝韦。都冶妩媚，卓砾多姿。”蔡邕与她情深意笃，却因故离别，“我思远逝，尔思来追”，造成“非彼牛女，隔于河维。思尔念尔，惄焉且饥”的人生悲剧。这“断肠诗句”，勾画了男女间的离别愁绪和刻骨思情，深挚感人。
“试向画楼重省识，别是消魂眉妩。”紧接两句叙写观赏美人图的感受，极致赞誉之意。“画楼”，交代地点，点明观图。“眉妩”，指女子画眉式样妩媚可爱。眼前的美人似曾相识：词人曾在蔡郎的诗中初认，而今又在画楼的图中重逢。美人婀娜妩媚，别具风情，简直令人神魂颠倒。由文字到图画，由抽象到具象，词人对美人的认知渐渐加深。她以女性挑剔的眼光对东洋美人加以审视，从而有了一番新的体认，感觉了别样的消魂，领略了别样的妩媚。巾帼尚且如此为之倾倒，遑论须眉！侧锋着力，更见其人之美。
“衣曳鲛绡，钗横玳瑁，巧样看梳裹。”又三句承上“别是消魂眉妩”，具体展示美人的衣着服饰与梳妆打扮。“鲛绡”是传说中鲛人所织的薄纱。“玳瑁”为一种海龟类爬行动物，甲壳黄褐色，有黑斑和光泽，可制作精美的饰物。美人拖曳着鲛绡的衣裙，风流飘逸；头上横插着玳瑁的钗钿，倩丽别致；更令人赞叹不绝的是，她梳妆打扮的样式新奇巧妙，迥异于流俗。“曳”、“横”，用词精妙传神，状出美人的妙丽动人。“巧样”，谓样式精致、灵巧，逗露赏爱、赞美之情。一个“看”字，凝聚词人关注的目光，写出美人惊人的美丽和诱人的魅力。
“《龟兹》唱罢，背人小立无语。”两句由梳妆打扮的摹写转向神态情致的刻画，深一层展示美人的风韵。“《龟兹》唱罢”，点明美人的艺伎身分。《龟兹》为一种源于龟兹（古西域国名，位于天山南麓）的古乐曲，唐元稹《连昌宫词》：“逡巡大遍《凉州》彻，色色《龟兹》轰录续。”美人刚唱完一支优美动人的古曲，正得闲小事休息。背人而立，状出美人的腼腆；默默无语，写出美人的娴静。词人笔下的美人，不仅有外在的形态美，更具内在的神情美，难怪令人“消魂”。
“遥想弱水东头，三山宛在，定有神仙侣。”过片三句驰骋妙思，遥想仙境仙侣，暗逗别情。“弱水”是古代神话中险恶难渡的海。《海内十洲记·凤麟洲》载：“凤麟洲在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有弱水绕之，鸿毛不浮，不可越也。”“三山”，指传说中海上方丈、蓬莱、瀛洲等三座神山。宋周邦彦《减字木兰花》词有“云鬟雾鬓，便觉蓬莱三岛近”之语，词人目睹“云鬟雾鬓”，自然会联想到“蓬莱三岛”。她想象弱水东面，仿佛三座神山犹存，那里定然有神仙居住；更想象貌如天仙的东洋美人，定然有一位“神仙侣”在那里翘首以盼，等待她阔别重逢。有情人天涯遥隔，难得词人慧心体察，真可谓东洋美人的异国知己。
“玉雪双趺高蹑屐，压倒南朝莲步。”接着两句拈出东洋女子特具的鞋履，极赞其美貌与丰韵。“双趺”，犹双足。“蹑屐”，谓拖着木屐。“莲步”，典出《南史·齐纪下》：“（南齐东昏侯）又凿金为莲花以贴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也。”此指美女的脚步。东洋美人的双脚如玉似雪，拖曳着高高的木屐，风姿绰约，气度非凡，在词人看来，远远压倒了南朝的美人潘妃。这里并未具体描摹容貌、体态，只抓住最富特征的木屐，便以少胜多，将东洋美人的天生丽质与异国风情表现俱足。
“云海烟深，蓬莱路迥，空惹愁千缕。”又三句即画言情，传出悠悠愁绪。“云海烟深”，为画中景象。“蓬莱路迥”，是悬想之辞。蓬莱为传说中的神山，是神仙的居处。东洋美人情系“神仙侣”，企盼相逢，但云海茫茫，烟霭沉沉，蓬莱归路遥遥，纵然“高蹑屐”，又怎么能到达呢？遥望云海，徒然惹出她心中千万缕离绪。一个“空”字，凝结几多怨怅，几多悲切！
“真真须唤，彩云怕共飞去。”结拍用画中美人步下言笑的典实，盛誉画工的精妙绝伦，透露词人内心的孤独寂寞。“真真须唤”，典出唐杜荀鹤《松窗杂记》：“唐进士赵颜于画工处得一软障，图一妇人甚丽。颜谓画工曰：‘世无其人也，如可令生，余愿纳为妻。’画工曰：‘余神画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昼夜不歇，即必应之，应则以百家彩灰酒灌之，必活。’颜如其言，遂呼之百日……果活，步下言笑如常。”这里以真真比况画中人，艳称其娇美。“彩云怕共飞去”，化用李白《宫中行乐词》“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诗意。词人真想唤出画中美人，又怕她思“侣”心切，化作一片彩云，弃己而去，飞向蓬莱仙境。词人结缡十载便丧夫守寡，落寞无侣。词中流露的这种看似矛盾的情思，融入了其凄切的遭遇与悲苦的心境。词笔绚丽飘逸，情致委婉倩美，惟妙惟肖地体现了女性词人的细腻和柔媚。
一篇观画之作，并未特意标识因画而作，而只是为异国佳丽传神写照，以写实之笔传读画之心，亦真亦幻，亦虚亦实，笔致摇曳生姿，读来兴味浓郁。那轻盈的风姿，那袅娜的仪态，那奇特的妆饰，那婉妙的意绪，交融着美丽的神话、美妙的典实、美好的想象，透过词人倩丽的词笔曲曲传出，一一宛在眼前。若非“画楼省识”、“真真须唤”等语提示，读者真不知词人摹写的是画中人，传递的是画中情，而只觉如临其境，如见其人。这正是词人属辞谋篇的高妙之处。画的原作不复可见，画家的刻形图貌也难以妄加揣度，但这一切已不重要。因为，词人的画笔不但再现了原画的风貌，展示了东洋美人“风鬟雾鬓”、“衣曳鲛绡”、“钗横玳瑁”、“巧样梳裹”的“消魂眉妩”的外貌，而且摄取了原画的精神，呈现了她“背人小立无语”、“空惹愁千缕”的情态。虽说“意态由来画不成”（王安石《明妃曲》其一），但读者却可以凭借词人的再创造，解读出画作不易表现的“意态”，品味渗透于其中的词人对东洋美人的欣赏、怜爱与理解，触摸到词人孤寂的心灵与轻淡的忧愁。
（胡 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