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齐 天 乐
洗妆楼下伤情路[1]，西风又吹人到。一绺山鬟，半梳苔发，想象新兴闹扫。塔铃声悄。说不尽当年，花明月晓。人在天边，轴帘遥闪茜钗小。 如今顿成往事，回心深院里，也长秋草。上苑云房，官家水殿，惯是萧娘易老。红颜懊恼。与建业萧家，一般残照。惹甚闲愁，且归斟翠醥。
陈维崧
【赏析】
在与赵宋王朝对峙近二百年的北国“大辽”，也曾出现过几位叱咤风云的帝后。如“奋击室韦”、“名震诸夷”的“淳钦皇后”述律月理朵；在“澶渊之役”中，“亲御戎车”、“指麾三军”的“承天太后”萧燕燕；以及在社稷危难之秋，“亲督卫士”，击破“逆党”重元父子的“宗天太后”萧挞里，就都是名留青史的佼佼者。
陈维崧所赋“辽后妆楼”，大抵正是这些帝后游憩时的梳洗之楼。岁月悠悠，当词人来此观览五百多年前的楼台时，正是西风萧瑟的秋天。一个曾经显赫北边的少数民族王朝，终竟未能实现其觊觎中原的梦想，而消亡在历史的烟云之中。而今“妆楼”犹存，梳洗之“后”安在？似乎连通往此楼的幽径石阶，也都在为逝去的楼中伊人伤怀！此词起调，从词人的独步“西风”，展出通往妆楼的“伤情”之路，正为下文的想象和感怀，创造了一种苍凉、幽寂的氛围。“一绺山鬟，半梳苔发，想象新兴闹扫”，则是对妆楼所处环境的描摹。“山鬟”形容山耸如环形的发髻；“苔发”指山苔苍青如发；“闹扫”即“闹扫妆”，唐代宫中流行的发型，“形如炎风乱鬊（乱发）”。词人站立妆楼前四望，只见妆楼倚山而建，黛色的峰影宛如美女的发环，苍苍的山苔恰似半梳的额发，草木森森，简直就像唐代宫女时兴的“闹扫妆”。“妆楼”本为辽后的梳洗之楼，词人描摹其环境，全从女子发鬟拟比，正将妆楼与环境融合在一起，隐隐然已见有“辽后”梳妆之影浮现其中。然后从“塔铃声悄”的静寂中，悬想“当年”辽后的梳妆情景，真有“说不尽”的风韵：明丽的山花摇曳在窗外，淡淡的月影斜挂西天，虚垂的“轴帘”前，时见“辽后”发环间茜红发钗之闪光，———这是一幅怎样美妙的“丽人晨妆”图！词中以“人在天边”拉开了视觉的距离，又用“轴帘”将人影隔在似隐似现的朦胧中，然后以辽后发际“茜钗”那么一“闪”，让你去想象她对镜顾盼的梳妆意态。虚处着墨，又有“花明月晓”从旁映衬，辽后的美好倩影，已带着梳洗方罢的千妩百媚，跃现于词行之中。
有了如此美好景象的渲染，再读下片过拍，便顿有一种乾旋坤转的历史沧桑之感：“如今顿成往事，回心深院里，也长秋草。”“回心院”化用唐高宗后王氏及萧良娣的典故。王、萧被废囚宫中，高宗又意悔心回前去探望，王、萧因乞帝名此宫为“回心院”。而在北辽，亦有道宗萧皇后被贬，作《回心院词》以望幸的故事。此句以“回心院”遥应上片的辽后梳妆，不仅暗示“当年”的辽后，亦难逃盛极而衰的失宠命运；而且更从“也长秋草”的荒废中，点明了整个大辽王朝在历史上的倾覆。从前者说，遭遇贬、废命运的，又何止道宗皇后一人：上述“淳钦皇后”，晚年为少子争夺帝位被迁；世宗怀节皇后以察割作乱遇害；圣宗仁德皇后则以“老而无子”迁居。这都是发生在后宫的一幕幕“往事”。故词人不禁喟然叹息：“上苑云房（僧道、隐居者所居），官家水殿，惯是萧娘易老。”从后者说，即使这些明眸善睐的“辽后”青春常驻，又怎能挽救“大辽”国的急剧衰亡？———“红颜懊恼，与建业萧家，一般残照！”“建业萧家”，指南朝齐、梁二朝，这二朝的国君亦为“萧”姓，均建都于南京（古称“建业”）。而今，那些懊恼着年华逝去的辽后，不都早已形消神散？只剩这幽寂的妆楼，与齐、梁故都金陵一样，斜映在西风落日的“残照”之中！句中以“辽后”的命运，与同为“萧”姓的齐梁王朝对比，还带有更深一层的寓意：汉族的王朝固然亡了，异族的辽国又何尝可以长存？由此联想词人身处的清朝，虽也灭了明王朝，它自身的命运，又将如何？不过词人把话说得含蕴不露，只在“一般残照”中让读者自己去回味，似叹似嘲，耐人咀嚼。然后以“惹甚闲愁，且归斟翠醥（清酒）”收结，便更觉意味深长：这“辽后妆楼”的兴废，本就是他人的事，我这个汉族词人，又何必为之愁伤？还不如回去喝我的绿翠清酒！将凭吊妆楼的感慨称之为“闲愁”，正表现着词人对历史兴亡的关情。这关情虽然由“辽后妆楼”引发，其中不也隐含着明亡清兴的现实？这样的愁伤，恐怕就难以借“翠醥”排遣了。全词在自我解嘲的旷达语中收结，读者却分明感觉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愁思，正越过词行推涌。
陈维崧的词作或“沉雄壮阔”，或“秾丽苍凉”，有“转世青兕”、“追步苏辛”之誉（王煜《清十一家词钞》）。此词怀想辽后梳妆风姿，以“花明月晓”映“茜钗”倩影，词境虚缈而秾丽；展现妆楼荒废景象，又以“秋草”、“残照”衬“云房”“水殿”，画面苍凉而萧淡。在昔盛今衰的对比中，抒写对“辽后”命运的慨叹，冷峻中自有真情流露。特别是感慨间忽又揽入“建业萧家”，顿从一楼之兴废，扩展到对不同民族争战历史的思考，意蕴尤觉深沉。陈廷焯称赞陈氏作词“独开门径，别具旗鼓”（《词坛丛话》），本词正当得起这一赞誉。
（潘啸龙）
注 释
[1].洗妆楼：本名“辽后梳妆台”，故址在今北京北海白塔一带，原为辽后游憩之所，故亦设有梳妆台，至清代已倾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