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百 字 令
春光老去，恨年年心事，春能拘管。永日空园双燕语，折尽柳条长短。白眼看天，青袍似草，最觉当歌懒。愔愔门巷，落花早又吹满。 凝想烟月当时，饧箫旧市，惯逐嬉春伴。一自笑桃人去后，几叶碧云深浅。乱掷榆钱，细垂桐乳，尚惹游丝转。望中何处？那堪天远山远。
厉鹗
【赏析】
樊榭此词题为“丁酉清明”，丁酉为康熙五十六年（1717）。此年樊榭三十六岁。词是怀人之作。写清明时节，萦念旧情。
“春光老去，恨年年心事，春能拘管”，又当春光迟暮，一如往昔年年，春光尽被相思萦绕。“老去”，是言春光，亦是自言。“拘管”，谓春事牵系心事。青春虚掷，心事不成，能不怅恨。起笔总写相思之苦由来已久。“永日空园双燕语，折尽柳条长短”，日长地空，暗示斯人去后，无边寂寞。园中双燕翩飞，呢喃软语，愈枨触孤独之悲。“折尽柳条长短”，是以折杨柳赠别之常语，进一步暗示出离别之恨。“白眼看天，青袍似草，最觉当歌懒”，“白眼看天”，其原始典故为《晋书·阮籍传》“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其直接典故，则为宋刘克庄《赠高九万并寄孙季蕃作》“诸人凋落尽，高叟亦中年。行世有千首，买山无一钱。紫髯长拂地，白眼冷看天。古道微如线，吾徒各勉旃”。易言之，在阮嗣宗，白眼之意义，是表示对曲学阿世士人之厌恶；在刘后村，白眼看天之意义，则是表示对古道微茫现实之愤慨，意义略有不同。樊榭借用后村诗语，则是描写出对自己不幸命运之悲怨。此当然是用重笔。樊榭熟习宋诗，辑撰《宋诗纪事》，自能活用后村诗语也。“青袍似草”，用《古诗》“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居”，以渲染自己之情思宛如春草生生不已。“最觉当歌懒”，则用反衬之笔，从无心听人弦歌，以写出对所思之人用情之执着。此三句，是一篇之警策。“愔愔门巷，落花早又吹满”，歇拍借用宋周邦彦《瑞龙吟》“愔愔坊陌人家”之语典，写出静静门巷，风吹落花满地。画面无声无息，凄美之中，含情不尽。
上片为相思现境，换头改写回忆。“凝想烟月当时，饧箫旧市，惯逐嬉春伴”，在词人深情的回想中，又回到当年的春天：烟月当空的良宵，吹箫卖糖的旧市，我俩相逐嬉游，总是兴高采烈。“饧箫”，典出《诗经·周颂·有瞽》“箫管备举”，郑笺：“箫，编小竹管，如今卖饧者所吹。”孔疏：“其时卖饧之人，吹箫以自表也。”虽写市声，而字面典雅。用此典语，便把当年欢声笑语的美好爱情，与市声鼎沸的人间情味，打成一片。“一自笑桃人去后，几叶碧云深浅”，此二句，从两人形影不离的回忆，换笔写出美人远去之后，自己望断云天的情景。用笔跌宕，却有高致。“笑桃人”，用唐代崔护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以指称伊人，典旧语新；“几叶”状云之层叠片片，出人意表，皆深可玩味。“乱掷榆钱，细垂桐乳，尚惹游丝转”，至此，笔墨又收回眼前。榆钱满地，桐子挂树，已然春尽，尚有丝丝蛛网，空际飘拂，不绝如缕。此一春残景象之画面，象喻爱情已然成空，伊人音讯渺茫，自己仍然相思不尽。词意仿佛李义山诗“春蚕到死丝方尽”，“丝”谐音思、象喻思。论意象，至为纤细，论寄托，则含情绵邈，深得词之体性。“望中何处？那堪天远山远！”游丝犹不能断，何况是不死的心。故虽然绝望，仍不能不望。可是，望断天际，山高水远，伊人何处！结笔沉痛，隐然有白乐天“天长地远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长恨歌》）之意味。
樊榭此词，情思幽深要眇而有高致，结构精细曲折，字面允称渊雅，甚得清真、白石之神理。要之，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所云：“樊榭拔帜于陈（维崧）、朱（彝尊）之外，窈曲幽深，自是高境。”
（邓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