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鹧 鸪 天
野水斜桥又一时，愁心空诉故鸥知。凄迷南郭垂鞭过，清苦西峰侧帽窥。 新雪涕，旧弦诗，愔愔门馆蝶来稀。红萸白菊浑无恙，只是风前有所思。
朱孝臧
【赏析】
此作题中的“裴村”，为刘光第字。刘于清光绪二十四年戊戌（1898）加入康有为创建之保国会，后由陈宝箴荐，以四品卿衔充军机章京，参预新政。不久，慈禧太后复出训政，新政夭折，刘与谭嗣同、杨锐、林旭、杨深秀、康广仁惨遭杀戮，史称“戊戌六君子”。作者与刘同为光绪九年（1883）癸未科进士，有同年之谊。此词在作者手自定稿之《彊村语业》的目录中编入著雍阉茂岁，即戊戌岁，据词题，作于九月九日，而刘遇害在当年八月十三日，相距仅二十五天。
作者因重阳日过北京南郊刘光第别业，而兴斯人已殁之痛、故地重来之悲。词以“野水斜桥又一时”一句即景起调，看似平平道出，淡淡写来，而语近情遥，言浅意深，使人低回想象无穷。在此，水而为“野水”，桥而为“斜桥”，既是实写当时尚为乡村的北京南城外景色之荒凉，也烘托出刘光第惨死后门庭之凄凉及作者过此地时心境之凄凉。句中的“又一时”三字更寄深悲于言外。此野水也，斜桥也，固物犹是物，景犹是景，而人事全非，无论就死者门庭之变化而言，就作者心境之变化而言，抑或就朝廷政局之变化而言，彼一时，此一时，今时已异往时矣。次句“愁心空诉故鸥知”中的“愁心”，正是因时异事改而产生；“故鸥”，喻旧友，此处自指刘光第；“空诉”，则云此愁无人可诉，诉亦无益。全句意谓：欲向故人诉说此“又一时”之愁心，而故人已不在，只有“空中传恨”（朱彝尊《解佩令》中语）而已。此句含有张炎《台城路》词“第一是难招，旧鸥今雨”意；如果联系上句中的“野水斜桥”，似又化自张炎《甘州》词“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两句，而自出机杼。
上片的后两句“凄迷南郭垂鞭过，清苦西峰侧帽窥”，对仗工整，情景兼到。“南郭”、“西峰”，为自“裴村别业”举目在望的近景和远景，就地摄取，景物亲切。而作为人事无常、时局变幻的见证，此南郭、西峰也染上了“凄迷”、“清苦”的感情色彩。“清苦”两字，出姜夔《点绛唇》词“数峰清苦”句；其意象似徐灿在一首也写到北京西山群峰的《永遇乐》词中所云：“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两句中的“垂鞭过”、“侧帽窥”，则为作者经南门、对西山时的自我写照。其睹物思人、触景伤怀的哀痛之情，均融入此垂鞭而过、侧帽而窥的形象描述之中。“垂鞭”，杜牧《早行》诗中有“垂鞭信马行”句，此谓信马缓缓而过，不忍急驰；“侧帽”，此为侧面意，谓侧面斜窥，不忍正视，其词情即徐灿《风流子》词所云：“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阑怕举双眸。”此一联词，龙沐勋《彊村本事词》引录时为加密圈，固可推为篇中的警策。
过片“新雪涕，旧弦诗”两句，从新旧情事的对比、哀景与乐景的对比中，倍见当前情景之可哀。“雪涕”而云“新”，盖此时距刘惨死尚未满月，正在举哀期间。“弦诗”而云“旧”，盖云刘光第通《周官》及大、小戴《礼记》，曾教授乡里，而“弦诗”意同“弦歌”，即《汉书·儒林传》所云，“诸儒尚讲诵习礼，弦歌之音不绝”；此句似还含有谴责清廷竟戮及儒林人士的言外之意。下句“愔愔门馆蝶来稀”，用元黄溍《即事》诗“愔愔门巷客来稀”意，实写“裴村别业”门前的景象。从此景象，不仅可见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更可见在当时以慈禧太后为首的保守派对变法人士血腥镇压下，无人敢登门吊唁的恐怖气氛。其易黄溍原句“客来稀”为“蝶来稀”，既化实为虚，使语句更为空灵含蓄，也因此词写于重九，故暗用苏轼咏重九之《南乡子》词中“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诸句，而演化其意。此时，变法维新之事固已是“明日黄花”。对死者而言，万事都休，真成一梦；对生者而言，则徒绕空枝，愁心谁诉？在此已暗点词题中的“九日”，紧承此句的“红萸白菊浑无恙”一句更明点“九日”，而萸、菊之“浑无恙”又与门馆之“蝶来稀”形成物是与人非的对比，形成节日依旧与世事已改的对比。在这些可悲的对比中，作者最后以“只是风前有所思”一句结束全词，留无穷之思于篇外。“有所思”为汉鼓吹铙歌十八曲的曲名之一，《乐府诗集》所录齐、梁至隋、唐众多作者所写曲词，如王融“如何有所思，而无相见时。宿昔梦颜色，阶庭寻履綦”，韦应物“空游昨日地，不见昨日人”，等等，多言有所思而不见的相思之情。此句中的“有所思”，当亦含有思而不见意。而联系“风前”两字，则此句实出李煜《悼诗》“咽绝风前思”句，以表达对刘光第之死的哀悼。这仅是就词语的出处，释其“所思”之必有的内涵，如果推广句意，探其“所思”之或有的内涵，则供人寻绎之空间远不止此。作者虽非推动、参预新政之人，但身丁内忧外患交迫之际，目睹接踵而来的国耻，固已久怀感慨时事之思，此时更面对变法失败、德宗被囚、国事益不可为的局面，其“所思”自是千头万绪，匪言可尽，而此结句则亦只有不说破“所思”之内容，以不尽尽之。
（陈邦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