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迈 陂 塘
擅词场、飞扬跋扈，前身可是青兕？风烟一壑家阳羡，最好竹山乡里。携砚几，坐罨画溪阴，袅袅珠藤翠。人生快意。但紫笋烹泉，银筝侑酒，此外总闲事。 空中语，想出空中姝丽。图来菱角双髻。乐章琴趣三千调，作者古今能几？团扇底，也直得、樽前记曲呼娘子。旗亭药市。听江北江南，歌尘到处，柳下井华水。
朱彝尊
【赏析】
康熙十七年（1678），释大汕在扬州暂住，闰三月，作一图以遗陈维崧（字其年），名之为《迦陵填词图》（陈维崧号迦陵）。图中其年掀髯露顶，旁置笔砚，作填词状，旁有丽人坐蕉叶上，拈洞箫待吹。次年，其年应博学鸿词试，携至北京，一时作手如梁清标、彭孙遹、纳兰性德等，皆有题咏，其中词作以朱彝尊所题之《迈陂塘》最佳、最为切合。
作者为《填词图》题这首《迈陂塘》时，是与陈其年同在北京应鸿博试期间。朱、陈两词人，交谊甚深。前此十年，两人同在北京，曾刻有《朱陈村集》。作者为浙派词人领袖，其年曾为《浙西六家词》作序，对浙西词人亦赞许备至。由于相知之深，故其所题之词，无泛泛之笔，其年亦当之无愧。
起笔“擅词场、飞扬跋扈，前身可是青兕”，两语破空而来，笔力千钧。“飞扬跋扈”四字，概括了其年词的风格，“前身可是青兕”，直以其年与稼轩相比，也是最高的赞誉。两句极为传神。此处“飞扬跋扈”的语意是豪放不羁，不为法度所约束。“飞扬”，指高扬飞动，“跋扈”一词，见《后汉书·梁冀传》：“（汉质）帝少而聪慧，知冀骄横，尝朝群臣，目冀曰：‘此跋扈将军也。’”原意为骄纵横暴，后引申为雄肆放纵，故杜甫《赠李白》诗有“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之语。迦陵词雄肆凌厉，变化若神，作者以“飞扬跋扈”称之，可谓精当之至。“青兕”一词，乃南宋初僧义端称辛稼轩之语，《宋史·辛弃疾传》：“僧义端者，喜谈兵，弃疾间曾与之游，及在（耿）京军中，义端亦聚众千余，说之使隶京。义端一夕窃印以逃，弃疾揣僧必以虚实告金帅，急追获之。义端曰：‘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杀人，幸勿杀我。’弃疾斩其首归报，京益壮之。”后世乃于诗词中称辛氏为青兕。稼轩词忠愤激昂，大声鞺鞳，雄视千古。作者以其年为继稼轩而起之词杰，故有“前身可是青兕”之赞叹。如此赞誉，亦惟其年足以当之。相知之忱，可以想见。次韵“风烟一壑家阳羡，最好竹山乡里”，写其年的乡里。“阳羡”，即今江苏宜兴，其年家乡为宜兴亳村，擅“风烟一壑”之美，在其词中，多歌颂故乡之作。“竹山”，指南宋末爱国词人蒋捷。蒋捷亦阳羡人，号竹山，所以作者以“最好竹山乡里”一句，表明其年与蒋竹山同乡里，为先后辉映词坛之词人。《四库全书总目》云：“（蒋）捷词炼字精深，音词谐畅，为倚声家之榘矱。”而其年实不让前人。可见阳羡山川之钟灵毓秀。
“携砚几，坐罨画溪阴，袅袅珠藤翠”，“罨（ｙǎｎ）画溪”，为宜兴荆溪之别称，溪之两岸多藤花，春夏时映照水中，青绿中杂有紫红色，故称罨画溪。“珠藤”，指花蕾如珠串之紫藤。这三句是说：在如此美好的环境中，其年定会携来笔砚琴几，在珠藤绿树袅袅翠阴的披拂之下，坐于罨画溪边，静观遐想，展示词人杳忽俊爽的灵思，抒吐磊落嵚崎之心志，享受席地幕天凌轹今古的奇趣。其年是一代词杰，有其拓落不羁的性格，经过多年的颠沛流离、乞食四方的酸楚。那么除了填词度曲、奔走风尘之外，他最大的乐事又是什么呢？作者在这里写道：“人生快意，但紫笋烹泉，银筝侑酒，此外总闲事。”表明其年虽是有志之士，但对于多难的人生，也有着比别人更多的解悟。尽管此时仍然度着清贫的生活，但他襟怀豁达，一旦安定下来，只要有清冽的泉水沏就的紫笋茶，加上歌女弹奏银筝，佐酒助兴，那便是人生最快意的事儿，此外总是次要的了。“紫笋”，茶名，为宜兴茶中的珍品，曾作贡茶。在作者看来，这点享受，对饱经忧患的陈其年来说，总比他寄人篱下“酒则数行，食而三叹，断尽西风烈士肠”（见其《沁园春·赠别芝麓先生》）的生活，要美好得多了。词的上片，以这三句作结，其年当为之首肯。
下片另转一意，是作者在道出其年一生心事及其词风性格之后，更联系《填词图》为其年作一解说：“空中语，想出空中姝丽，图来菱角双髻。”“空中语”，指空幻之语，黄庭坚曾自称其词为“空中语”。“姝丽”，指美女。“想出空中姝丽”，意谓其年往往托美人而譬喻。“菱角”，唐诗人白居易侍儿名，这里指图中所绘之佳丽。白居易《咏兴》诗：“小庭亦有月，菱角执笙簧。”自注：“菱角，小臧获（奴婢）名也。”作者认为其年所填之词，虽然也有部分艳制，其实多半是凭空设想之辞，未必真有其事，但可以如此构想。图中之佳人，也不过是一种虚构，彼双髻姝丽，譬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可望而不可即，未必真有实体之存在。作者自题词集之《解珮令》中，亦有“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之语。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竹垞推己及人，故其题《其年填词图》亦云‘空中语，想出空中姝丽’，其实朱、陈未必真空也。”王国维谓“词人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人间词话》），朱陈两家，皆善于造境，然其中亦含有写实之成分，此点读者当能理解，不必谓为纯是虚构可也。下云：“乐章琴趣三千调，作者古今能几？”极写其年填词之富。“乐章”，宋柳永词集名《乐章集》；“琴趣”，宋黄庭坚词集名《山谷琴趣外篇》，“乐章”、“琴趣”在此都是词的别名。作者谓其年填词，不仅不让柳七黄九，而且自有词人以来，其能“壮柔并用、长短俱工”而达三千曲之富者，实未曾有。按：今传《迦陵词》共一千六百二十九阕，用调四百十六，此处三千曲是虚数，极言其多。其年填词，往往纵笔若飞，咨嗟立就，豪情艳趋，触绪纷起，有意到笔随，春风物化之妙，一时词人文士，无不叹为惊才绝艳。作者如此赞誉，深见其对其年倾倒之忱，他人不足以当之。
下一韵云：“团扇底，也直得、樽前记曲呼娘子。”“团扇”，古乐府有《团扇郎》曲，也可以指歌扇，宋晏幾道《鹧鸪天》词有“歌尽桃花扇底风”之句。“记曲呼娘子”，据宋王灼《碧鸡漫志》载：唐大历间有张红红者，颖悟绝伦，每听新声，即能默记，一声不失，后召入宜春院，宫中号“记曲娘子”。这里作者用以指图中之丽人。全句意谓其年填词工妙，随时可以付之佳人歌唱，而此佳人亦如张红红之能默记新声，善于歌唱，且能以洞箫吹之，故“樽前记曲呼娘子”之句，亦是妙丽之笔。结拍以“旗亭药市。听江北江南，歌尘到处，柳下井华水”四句作结，可谓余音绕梁，令人神往。“旗亭”、“药市”为游人聚集之所。“旗亭”，指市楼，今称酒楼。唐人《述异记》载有“旗亭画壁”故事：“王昌龄、高适、王之涣，同饮旗亭，有伶官并妓辈续至，昌龄等私约，视诸伶所歌若为己者，各画壁记之，俄而高适得一，昌龄得二，独遗之涣。之涣指诸妓中最佳者一人曰：‘如所歌非我诗，即不敢与诸君争衡。’此妓果唱‘黄河远上白云间’，正之涣得意之作也，因大谐笑。”“药市”，为售药之集市，宋赵朴《成都古今记》，有“九月药市”之记载。“歌尘到处”二句，则含另两个典故。《艺文类聚》引刘向《别录》：“汉兴以来，喜《雅歌》者鲁人虞公，发声清哀，盖动梁尘。”叶梦得《避暑录话》：“柳耆卿（永）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井华水”，指清晨初汲之井水，相传“井华水”可令人有“好颜色”。这里是说：陈其年之词，必能如柳永词之传唱四方，凡是“歌尘”所到之处，不论旗亭药市，江北江南，皆歌其年词作，可见其影响之大。
这首《迈陂塘·题其年填词图》，是作者名篇之一，由于两家相知甚深、相敬甚重，故能写得极有分寸。起笔两句，不事雕饰，便能使其年的形象，跃然纸上。结笔清灵俊雅，含而不露，示其年词之必传，起得高昂，结得深婉。疏中有密，章法井然，无愧杰作。
（马祖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