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高 阳 台
寻去非花，看来若梦，秋光散落溪湾。萧瑟离披，一天愁思回环。西风荡破潇湘色，淡濛濛、冷雁前山。最难禁，船在霜中，月在江干。 天生一种凄凉性，惯烟迷似病，雨浥成瘢。纵使成林，依然丰骨清寒。水云路远家何在？黯消魂、柳外枫边。伴黄昏，渔火汀洲，宿鹭沙圆。
王策
【赏析】
南宋词人吴文英（号梦窗）的《高阳台·落梅》，历来评价甚高。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甚至以为：“梦窗《高阳台》一篇，既幽怨，又清虚，几欲突过中仙（王沂孙）咏物诸篇，集中最高之作。”汉舒此词乃用其韵咏芦花，颇可玩味。
“寻去非花，看来若梦，秋光散落溪湾。”起笔三句，描绘芦花的形貌、意态，点明节候、地点。一派清肃的秋光，一泓清澈的溪湾，一丛丛雪白的芦花散落其间。秋光里，月色中，似花非花，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词人不以实笔绘芦花之形，而以虚笔摄芦花之神：“非花”的形貌，“若梦”的意态，遗貌取神，更见情韵，更显笔致灵动。“寻去非花，看来若梦”两句，既隐括白居易《花非花》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的意境，又承袭陈维崧《沁园春·题徐渭文〈钟山梅花图〉》词“寻去疑无，看来似梦”的措辞，意蕴丰赡。若就咏花来说，“非花”一词，亦使人遥想苏轼《水龙吟》词摹写杨花的神来之笔———“似花还似非花”，而以之形容芦花更觉妙肖。“寻去”、“看来”，写尽寻觅之情、审视之意；“非花”、“若梦”，状出朦胧之形、飘渺之神。字里行间，流溢一种深沉的关切和怜爱。
“萧瑟离披，一天愁思回环。”接着两句，刻画芦花的情韵、神思。“萧瑟”，寂寞凄凉貌；“离披”，凋敝散乱貌。“一天”言愁思的广袤浩渺；“回环”言愁思的包围萦绕。芦花离披，更添秋意萧瑟，自然惹起漫天愁思萦绕。但词人偏说是芦花形离披，意萧瑟，移情入物，赋芦花以人的情感和思想。其实，这正是词人情怀的寄寓和外化，所谓“有我之境，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
“西风荡破潇湘色，淡濛濛、冷雁前山。”又二句，以周遭自然风物渲染芦花所处的凄清氛围。湘江水色清深称潇湘，“潇湘”色犹指溪湾清深的水色。西风劲疾，荡破溪湾清深的水面，芦苇丛里雪白的芦花愈显得淡濛濛的一片。一群寒雁从山前飞过，发出凄厉的叫声。“冷雁山前”，直有李清照《声声慢》词“雁过也，最伤心”的况味，烘托出一种悲凉的气氛。风声雁声，山色水色，声色并作，酿就苍茫的深秋寒意。
“最难禁，船在霜中，月在江干。”三句以霜船、江月逼出离绪，点醒“一天愁思”所在。这三句句式与朱彝尊《高阳台》（桥影流虹）词“最难禁，倚遍雕阑，梦遍罗衾”相仿佛，而更具意象。“船在霜中，月在江干”，再现了柳永《雨霖铃》“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情境。霜中船上，行者将别；月下岸边，送者留恋。此情此境，一语以蔽之曰：“最难禁。”人世间唯别离的滋味最难消受，此时此际的痛楚，谁又能承受得了呢？这一切，都借溪湾芦花的口吻出之，更觉委婉曲折，耐人寻味。旁观的芦花尚且如此，当事的离人又情何以堪呢？
“天生一种凄凉性，惯烟迷似病，雨浥成瘢。”过片三句，展示芦花的天性和疾苦。芦花生于凄凉的寒秋，天然具有一种凄凉的禀性，它习惯了烟雾迷濛，苦雨暴淋。长期遭受烟雨的侵袭，缕缕芦花似乎身有病态，凝缩成斑斑点点。这是环境使然，也是生性使然，道出了芦花“凄凉性”亦即其悲剧命运的根源。
“纵使成林，依然丰骨清寒。”接两句宕开一笔，揭示芦花的精神品格。“纵使成林”，意谓尚未成林，透出芦丛的稀疏。“丰骨”，犹风骨，喻芦花的品性和气格。“清寒”，赞其意态清朗，耐得寒苦，高标凛然傲立于寒秋的风骨。“纵使”、“依然”，先出以假设让步，再以称誉挽住，语意更加肯定。
“水云路远家何在？黯消魂、柳外枫边。”又二句以芦花的凄然一问，点醒离愁。“水云”，水和云交接处，指水云弥漫，风景清幽之地。“水云路远家何在”之问，表明思念家乡的情愫终难郁结在心，忍不住喷然而出。这是芦花的呼喊，更是词人的心声。江淹《别赋》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羁留他乡为异客，能不黯然伤怀，感念不已？岑参《题潘阳郡汾桥边柳树》诗云：“可怜汾上柳，想见也依依。”张继《枫桥夜泊》诗云：“江枫渔火对愁眠。”柳外枫边，历来是惹人离思的伤心地。芦花长年赖以枫、柳为伴，自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伴黄昏，渔火汀洲，宿鹭沙圆。”结拍三句，以宿鹭沙圆的景象衬托芦花的孤寂凄清。汀洲黄昏，渔火闪烁，归宿的鹭鸟团聚在沙滩上，正是“沙头宿鹭联拳静”（杜甫《漫成一首》），好一幅《宿鹭沙圆图》啊！此时陪伴芦花的，只有夜色黄昏，汀洲渔火，沙头宿鹭。词人写芦花的凄寂，正为了抒发自己的愁绪。鹭宿人未宿，鹭鸟的恬然入睡，更衬出人在羁旅的孤独无眠。
一首词总在咏芦花，不但写其形态，更传其神情。然细味个中情味，凄清呜咽，悲慨苍凉，有无穷感喟，直是词人羁旅漂泊生涯的写照。人花并写，浑然莫辨。如果说，梦窗咏落梅融入了自己的怀人之思，汉舒的咏芦花便寄托了自己的身世之慨，一样“清虚”，一样“幽怨”。词人的叔父王时翔《别花人语序》有云：“吾家汉舒《香雪词》，逸尘而奔，几欲驾两宋名家而出其上。”那么，此词是否有规模梦窗名篇而欲出其上的意味呢？
（周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