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高 阳 台
暗水通潮，痴岚阁雨，微阴不散重城。留得枯荷，奈他先作离声。清歌欲遏行云住，露春纤、并坐调笙。莫多情，第一难忘，席上轻盈。 天涯我是飘零惯，任飞花无定，相送人行。见说兰舟，明朝也泊长亭。门前记取垂杨树，只藏他、三两秋莺。一程程，愁水愁风，不要人听。
郭麐
【赏析】
清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载此词本事云：“郭频伽茂才麐流寓随园，将回嘉善。值袁兰村大令所眷吴下女郎赵双福为易名疏香者，亦将还吴，即席赋《高阳台》云……”随园为清著名诗人袁枚寓居之地，在今南京，袁兰村大令乃袁枚之子袁通，号兰村，曾官河南汝阳知县。据此可知，词作于这次饯别宴席上，疏香女子是袁通所眷怀者。题中“魏塘”在浙江嘉善附近；“吴下”，泛指吴地；“惘惘”，失意伤感貌，唐韩愈《送殷员外序》曾有句云：“出门惘惘，有离别可怜之色。”
起首三句描写别离处的景物。“暗水”即伏水，潜藏不露的水流；“潮”，代指江、海。这一句兼交代由水路泛回。“痴岚”，停滞不动的山林雾气；“阁雨”，含着雨。“重城”，谓南京古城。离别之时，山岚含雨而不动，微阴聚集在城的上空。这样的景物描写，同时也为离别创设愁伤的情感氛围。“留得”二句是说，时候已是深秋，水里只有枯萎的荷叶留下来，无奈它在风中作响，率先发出离声。盖所谓“伤禽恶弦惊，倦客恶离声。离声断客情，宾御皆涕零”（鲍照《代东门行》），伤心者别有怀抱，见枯荷已起悲意，闻秋声而忿枯荷先作离声。而“微阴”、“枯荷”二句，实脱胎于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诗中的“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清歌”，是赞疏香歌声清亮；“遏行云”出自《列子·汤问》中秦青为薛谭饯别，“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形容歌声嘹亮动听。宴席上，疏香不但引吭高歌，且坐下来展露纤手而吹笙。这恐怕也是尽其技以慰离情吧。“莫多情”三句，词人提醒自己（实则有自嘲之意）不要听了离筵的乐曲便横生黯然惜别之情，眼前佳人唱歌吹笙的曼妙身姿若能久印心头，漂泊天涯亦有温馨的回忆可以自慰。这也为下片词境的拓展预留了地步。（此三句，《听秋声馆词话》引作“暗伤情，忍把离樽，和泪同倾”，与此有异。）
上片申足为“我”饯别，下片一开始便抒情以作小结，说自己早已惯于天涯飘零，任随飞舞不定的落花，相伴着送他浪迹江湖。“飞花”向为无情物，此处却仿佛多情。这是伤心人的旷达，也是无奈，更是为了衬托下文写疏香的“次日”之行。“兰舟”，即木兰舟，此为小船的美称，尤其适合疏香的女子身份。“长亭”，路边供人休息、送行的传舍，泛指别离之处。词人告诉疏香，他家的门前有棵垂杨树，树上只藏着两三只莺鸟，意思是要她明日经过时，别忘了进去，此即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而以自己的离怀，更去安慰他人的别情，殊见心地的淳厚。南宋李肩吾《清平乐》词云“叮咛记取儿家，碧云隐映红霞。直下小桥流水，门前一树桃花”，透着青年女子的热情、奔放和浪漫，此词则要沉稳、厚实得多。除了选景不同外，那份“天涯飘零惯”的沧桑，亦足以造就深沉的人生况味。结拍“一程程，愁水愁风，不要人听”，似乎是说明理由，实际上，又是将自己的离别和对方的离别合二而一，使那长亭短亭的路程，显得无穷无尽；那一阵阵的秋风，一处处的水，好像也着上了“愁”色，从而抒发不忍离别的“惘惘”情怀，并从结构上绾合上下片。
这首词糅合了两次别离事件，涉及到他与兰村、与疏香之间的朋友之别，兰村与疏香之间的情人之别两种性质，又暗含着自己的漂泊之苦，失意之恨，或许还有对疏香的怜惜、同情，而时间又是秋日的阴天，背景是在迷濛的水边，故写得“芬芳悱恻，凄沁心脾”（《听秋声馆词话》）。
（彭国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