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瑞 龙 吟
鳌溪路,潇洒翠壁丹崖,古藤高树。林间猿鸟欣然,故人隐在,溪山胜处。 久延伫,浑似种桃源里,白云窗户。灯前素瑟清尊,开怀正好,连床夜语。 应是山灵留客,雪飞风起,长松掀舞。谁道倦途相逢,倾盖如故。《阳春》一曲,总是关心句。何妨共、矶头把钓,梅边徐步。只恐匆匆去,故园梦里,长牵别绪。寂寞闲针缕,还念我、飘零江湖烟雨。断肠岁晚,客衣谁絮?
张翥
【赏析】
词中所记癸丑岁,为公元1313年,这一年张翥二十七岁。由词序知这是词人访友期间的赋别之作。《瑞龙吟》为词调中少见的“双曳头”结构慢词,即三叠的词,前两叠字数、韵位相同。作品用周邦彦同调词(“章台路”)原韵,另写一番境界,韵脚与清真一字不爽,却又能于有限的空间中自由挥洒,词意兼美,一如原唱,毫无凑韵学步之感,由此可一窥张翥作为元词大家的艺术风范。第一叠述访友途中山水之胜,第二叠记在友人居处的欢聚之事,第三叠抒相逢之快意和难舍之别情。全篇层次井然,首尾完善,娓娓道来,犹如一篇抒情短赋,然更有雅词之深境。
词首从入山之路写起。“鳌溪路”,溪流相伴的路,但这溪水非同一般,有“鳌”游其间。鳌是传说中的大海龟,为神灵之物,作者称“鳌溪路”意在暗示这景色神异的山道直通向神仙的居处。接下来便对沿途风光展开描写:在红绿相间的山壁下,耸立着非凡世所有的参天大树,山壁上攀绕着奇异的千年老藤。随后“林间”一句将视线转向那些欢悦的生灵身上。若谓前二句写静态之景;此一句则写动态之景。跃动的猿猴、欢歌的禽鸟,一下子使幽静的深林顿生无限生机。“欣然”一词虽写动物,而实际上透露的是词人自己喜悦畅快的心境。随着画面“景深”的推进,“故人”的隐居之地渐入眼帘,作品写它在那“溪山胜处”。“胜处”,即佳处。一路风光已足称佳美,而故人的隐居之地竟更在“胜处”,那究竟是怎样的美呢?词人把这个悬念的揭示留给了作品的第二叠。
换头处紧承第一叠写故人隐居之地,但没正面描绘,而是从侧面落墨,写作者“久延伫”的情态。“延伫”,长时间地站立。词人为这里的胜景而惊讶而吸引而倾倒,其景之绝佳也自然不言而喻了。下面两句转笔直写景物,但仍惜墨如金,先以虚写实,称其“浑似种桃源里”。“浑似”,全似。“种桃源”即桃花源,是晋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所想象的一处与世隔绝、山青水秀而人际和美、衣食丰足的地方。它只是人们理想中的境界,而今竟真出现在了眼前,这怎能不让词人延伫难舍呢?“白云窗户”为居舍实写,读此令人想起唐杜牧“白云深处有人家”(《山行》)的诗句。二句造语略似,但意境有异,一为遥望,一为近观。白云绕窗的情景更给人以身临其境的真切感觉。写隐地景物仅此一笔点睛,然其出拔凡尘飘飘欲仙之境已毕出。最后三句述及入夜后的欢饮畅叙。这里有歌,有酒,更有说不完的知心话语,“开怀”一词正是对这欢聚之情的最好概括。“连床夜语”为成语“对床夜雨”的活用,词中将“对”改为“连”虽出于平仄需要,却也显出了朋友间的亲密,改“雨”为“语”自然为合于词中情景,同时也使词意更为显豁。
第三叠为全篇的重点抒情段。首三句交代词人因“雪飞风起”而滞留未归,这里看似纯写天气景色,实际上真挚的友情已暗含其中。“山灵”即山神,他似乎也为这热烈的友情所感染,不忍他们遽然离散,于是便命风雪骤起,你看那“长松掀舞”不是在为客人被留住而欢欣吗?“谁道”以下四句,赞叹朋友间的相得相知。“倦途”,疲倦的路途,此处指人生奔波的道路。“倾盖如故”,意谓初交相得,一见如故,语出《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谚曰:‘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倾盖”,指停车而语,车盖相近。当初与朋友偶然相逢便一见如故,倾心相交,这是因为彼此心灵的相通和情趣的相投。“《阳春》一曲,总是关心句”表达的即是这层意思。《阳春》,即《阳春白雪》,为古乐曲名,被认为是高雅的曲调。此处《阳春》代指欢会时演奏的曲子,同时表示朋友情趣的高雅脱俗。“总是关心句”意谓曲中的每一句都是有情有意感动人心的,由此可见友情的真挚和深切。既然如此,词人自然也就希望能长聚不散:“何妨共、矶头把钓,梅边徐步。”“矶”,水边突出的大石。徜徉在这仙境般的山水间,垂钓赏花,漫步谈天,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啊!但词人写到此则戛然止住,一语“只恐匆匆去”,心情为之一沉,欢乐顿成悲凉。欢娱未尽已悲离别,作品在这里以悲写乐更显出欢聚之珍贵。
“故园”以下至结拍,设想离别后的愁苦情景。作品选择的角度是很特别的,词人没有直接去写自己对朋友的怀想,也没有去写朋友对自己的思念,而是着意去渲染自己“飘零江湖”的孤独与凄寒。对此,作者也并不急于从正面落笔,而是想象“故园”的妻子是如何地“寂寞”度日,时刻牵挂着他这漂泊在外的游子,欲拈“针缕”为他缝制寒衣都不得。直到“断肠岁晚,客衣谁絮”二句作者才转笔于自身。宋贺铸悼念亡妻的《鹧鸪天》词云:“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张翥词意显然由贺铸词化出,以此来表现他客中孤凄的境况。本写朋友间的伤别,却花如许笔墨来描绘夫妻间的离情,如此写法是否有些离题呢?实际上这里正体现了词人用笔“周旋曲折”(刘毓盘《词史》)的特点。试想如果离别了朋友而尚有家庭的温暖,有夫人的关爱,孤寂的心灵或可得到些许安慰,而如今连这一点慰藉也不存在,可见其孤寂之甚。正因如此,自然使得自己更加思念离别的知友,朋友也必将更加牵挂自己。如此“曲径通幽”之笔,应当说更富于表现力,所写离情也更显得哀惋感人。
(赵维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