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瑞 鹤 仙
柳丝征袂绾，试锦羽初程，玉骢犹恋。铜街佩声远。向天边回首，故人如面。藤阴翠晚，但怪得、琴尊梦短。有游蜂、知我心期，刚是褪红曾见。 还看。珠巢题字，墨晕初干，酒痕微泫。晴云乍展，春已在，驿桥畔。问柔波一样，仙源流下，为底人间较浅？要重寻、京邑尘香，素襟漫浣。
周之琦
【赏析】
此词背景未详。从词题及内容推测，实为词人离开京城时的恋阙思友之作。周之琦于嘉庆十三年（1808）得中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后授翰林院编修，累官至广西巡抚。则此次“出都”非为游览，而属离京外任居多，故于落笔吐语之际，颇有歔欷叹惋之情。
此刻，他正“小憩”于北京西南的芦（卢）沟桥上，这里距京城广安门已二十多里。词之起调从眼前之景入笔，描摹桥畔的垂柳，似也充满了依依之情，千条万缕都在牵挽词人的衣袖，舍不得他离去。其实，真正舍不得离去的，还是词人自己呵！———“试锦羽初程，玉骢犹恋。铜街佩声远。”“锦羽”指鸟羽之彩美如锦；“铜街”本指汉都洛阳宫南之铜驼街，此借指京城的繁华闹市；“玉骢”即玉花骢，唐玄宗曾畜有玉花骢宝马。当词人真要离开京城的时候，心境无疑是颇为矛盾的：从经邦济世说，此次出任外官，固然如雏凤初飞，将在万里风云中一试“锦羽”，自也有一种豪迈之气升腾胸际。但从就要远离天子脚下的京城说，你就是赤墀的“玉骢”宝马，岂不也要因熟悉的“铜街佩声”渐远渐微，而生出依依的恋阙之情？这几句以“锦羽”、“玉骢”自比，吐语间正有着对自身才华的骄傲自许。而后在“初程”、“犹恋”中传写离京的惆怅，便使这惆怅，也带有了非同寻常的豪气和自信。不过，最令词人临风怀想的，还是那在翰林院共事过的“故人”：当他驻马芦沟桥上，回首远处的京城方向时，仿佛还见有故人的亲切面影，浮现在天边的云烟之中。于是词人的眼际，便又化出了临别前的难忘一幕：那是在苍翠的藤萝架下，故人于薄暮时分为他饯行。清醇的酒，带着浓浓的别情，碰了一杯又一杯；关切的叮咛，化作铮铮的琴声，弹了一曲又一曲。然而这梦幻般的相聚，再长也显得短暂———当琴声幽然消歇之刻，也就是与友人洒泪握别之时！词中从“藤阴翠晚”写到“琴尊梦断”，在“但怪得”三字中，正包蕴着词人离去时的几多伤怀和遗憾。最有韵致的是歇拍二句：当词人从浮想中回过神来，竟发现有一只离群的蜜蜂，还跟随着他久久不去。“四月”已是群花“褪红”的时节，难道它也了解词人与心期之友离别的寂寞，故特意现身来与他相伴？
这想象是奇特的，或许只有在四顾无侣的忧思中，才会从偶见的“游蜂”身上发此奇想。过拍“珠巢题字”几句颇难索解，“珠巢”出处未详。从下文内容看，或许是指故人题赠的字幅。那么这几句正以深情的笔墨，描摹了词人重又读看友人题字的景象：字幅的墨迹才干，有几处还印渍着点点“酒痕”。所谓“睹物思人”，词人此刻读看的，又岂止是寻常的字划，那是伴“墨晕”和“酒痕”一起，融注在词人心头的一片真情呵！正是这诚挚的故人之情，温暖着词人孤寂的心，给了他如沐春风的慰藉和喜悦。由此看“晴云乍展，春已在、驿桥畔”，也才能体会其间之深意：倘从字面上看，词人之“出都”已是“四月”初夏，驿桥边又怎会有“春”色再现的奇景？但词人此刻正沉浸在故人的温馨友情中，则猛然抬眼，只见刚才还云层低垂的阴天，忽又风吹云散，露出了晴丽的青空，恍惚间不正有春天又临驿桥的错觉？不过这毕竟只是一种错觉，当诗人终于启程上路，还顾京城已愈加遥远时，那喜悦又很快为深切的惆怅所取代了———“问柔波一样，仙源流下，为底人间较浅？”据史书记载，芦沟河水浅而浑浊，冬春之际容易干涸。这二句词面上问的，似乎只是芦沟桥下的“柔波”：你的流水一样来自“仙源”（此指天上），为什么比起九天的银河，就远不如它那样深广浩瀚？这问语颇为蹊跷，其实却别有寓意。古人常把天子所在京城比为天上仙阙（故宫门又称“仙门”，尚书台则为“仙台”），而远离天子的地方官，便只能算是“人间”俗流了。由此体会词人的问语，无疑是借“柔波”为题，抒发着现实际遇中的不平之情了：他不也与京城的俊彦之士一样才华满腹，为什么承恩之浅深就如此不同？一股怫郁之气，已借着含蕴不露的问叹弥漫词行，到了结拍，却又化作自信的期许奔涌而出：“要重寻、京邑尘香，素襟漫浣。”南朝谢朓在政治上遭受打击之时，曾有“谁能久京洛，缁尘染素衣”之叹。此句则反用其意，充满信心地告诉友人：别看我现在离开了京阙，但总有一天我要重返这里，让洗净的衣襟，再浮动“京邑”的尘香！充满自信的展望，终于化解了“出都”的悒郁和惆怅，并与开篇的“试锦羽初程”遥相呼应，展现了这位积极用世者的旷达胸怀。
这首词抒写离京的依恋和惆怅，思致绵密，兴象联翩：或“回首”故人，重温“琴尊”惜别之“梦”；或“还看”题字，倾诉“墨晕”、“酒痕”之情；或指“游蜂”慰心期之思，或问“柔波”抒不平之慨。将一片恋阙之情，表现得跌宕起伏，殊为动人。前人称赞周氏作词“浑融深厚，语语藏锋，北宋瓣香，于斯未坠”（黄燮清《词综续编》）。读此词正可领略周词的这一特色。
（潘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