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玲珑四犯
客鬓渐丝，梅花应笑，伤春人瘦如许。无憀身四海，有恨心千古。登临仲宣罢赋，望湘云、渺然湘浦。西北楼高，东南日出，谁识此情苦？ 悠悠眼看行路。傍双飞燕子，王谢门户。柳绵莺丝窄，花落鹃声去。十年一剑飘零矣，叹落落、风尘孤旅。待寻得盟鸥，共江湖倦侣。
蒋敦复
【赏析】
顾子山评蒋敦复词，以为“凄厉动魄，芬芳竟体，得力在白云（张炎）白石（姜夔）间”（灵石山人支机《芬陀利室词序》引）这种风格在这首词中有比较明显的表现。词起于读姜夔“文章信美知何用”词句有所感触，用白石原韵而写，词意也和白石原词相似，属于伤老感时一类。我们先来看一下白石原词：
叠鼓夜寒，垂灯春浅，匆匆时事如许。倦游欢意少，俯仰悲今古。江淹又吟恨赋，记当时、送君南浦。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扬州柳，垂官路。有轻盈换马，端正窥户。酒醒月明下，梦逐潮声去。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教说与，春来要、寻花伴侣。
这首词题为“越中岁暮，闻箫鼓感怀”，全词的关键在“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一句，也正是这一句，触动了蒋敦复的隐痛和创作的欲望，写下了这首与白石原词难分轩轾的和作。
词的上片由“伤老”而起，起句“客鬓渐丝”笼罩全篇，虽不如白石“叠鼓夜寒”那样凄怆悲凉，可也称得上是“凄厉动魄”，全词的基调也由此而奠定。这里一个“渐”字是体会词意的关键。一般而言，宇宙间的变化不外乎剧变和渐变两种，前者如地震海啸，改朝换代。这些变化因其强烈往往能深叩人心；后者如春去秋来，日常起居，对此一般人常常是熟视无睹。孰知这渐变才是人生宇宙的常态，正是在一分一秒的渐变中，花开花落，春去秋来，总角稚童变成了鸡皮老翁。词人这里用“客鬓渐丝”而不是“客鬓已丝”，既暗示了漂泊时间之久，又表达了渐变之于人生的巨大悲哀。蒋敦复虽早慧有神童之称，但却五应乡试不售，其后出游南北，又因性格傲慢好臧否人物而被人视为“怪虫”，中年避仇为僧，后返俗，晚年为苏松太道延至幕中，可谓是羁旅漂泊，四海为家。因此，起句并非空穴来风，也不是一般性的羁愁旅思，其中包蕴着词人深沉的人生感触。
接下来“梅花”句为虚设之辞，有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的意味。这里将梅花拟人化，似乎客鬓孤寒，只有梅花为伴，但梅花并不能理解“伤春人别有怀抱”的道理，借梅花的“误解”反衬出词人的孤寂，用心隐曲，设思巧妙。那么，这“伤春人”的真正怀抱是什么呢？“无憀身四海，有恨心千古”一联非常工巧的对句道出了此刻的心境，既回应起句“客鬓渐丝”之“客”，又为下文的铺写作一统领。
“登临”以下对此“恨”作进一步的渲染。词人俯仰古今，选取一些人所熟知的典故来宣泄心中的悲苦。王粲（字仲宣）的《登楼赋》是被誉为“魏晋之赋首”的杰出作品，该赋在思乡怀土的内容中，包藏了浓郁的因功名不遂而产生的怀才不遇之叹，词借用此典并以一“罢”字强化心中的悲哀。“望湘云、渺然湘浦”与“西北楼高，东南日出”，紧承“登临”而来，仍是虚写。传说西北为天门，东南为地户，词这里暗喻君门深远，自己空怀万丈壮志而难为君王所用。汉末无名氏有“西北有高楼”诗，所咏也是彷徨中路、知音难觅的悲酸，词人此刻的心境正与之相合。至此词人心中的悲苦得到了尽情的渲染，乃以“谁识此情苦”歇拍，收束放纵的感情，较之白石“唯有词情苦”又多了几分辛酸。
下片转向“感时”。过片“悠悠眼看行路”似承似转，“看”字领下面四句。“双飞燕子，王谢门户”化用刘禹锡《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诗句，虽是寻常景物，浅显语言，却能唤起读者相关的历史联想，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听到词人对世事变换的无限感慨。“柳绵莺丝窄，花落鹃声去”则以景语寄情，作进一层渲染。
接下来两句，从感时伤世又回到自嗟，与上片遥相呼应，用作词的术语讲，这叫作“绕回”。写自己多年来空负一身奇才而四处飘零，只落得一个“风尘孤旅”的结局。落笔沉着，情思悲愤，与白石“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相比，有异曲同工之妙，是全词的重心所在。仕途蹭蹬，坐负英雄身手，万般无奈之下，词人萌生了退意，决心归隐，寄迹江湖，永与鸥鹭为伴。其中“待寻得”三字，意味深长，因为退隐其实只是一种希冀，又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全词以此作结，楮墨间流露出的沉郁悲慨之情让人唏嘘不已。
全词以“客鬓渐丝”发端，以萌生退意作结，中间夹以感时伤世，结构完整，既表现了英雄失路的悲愤，又表现了不同流俗的高尚节操。在词情表达上，于全篇是回环往复，沉郁顿挫；于细微处又能一唱三叹，尽情渲染。因此本词虽是一篇和作，但较之原词，词意和技法却也是各显其妙。
（薛玉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