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山 花 子
小院深深数折阑,绣帘匝地怯春寒。帘外杏花飞已尽,不曾看。 烛泪堆时人语寂,剪刀停处漏声残。欲去欲留无限意,梦中难。
汪士铎
【赏析】
这是一首闺怨词。平心而论,此类题材很难写好。只因历史上写闺怨者甚多,若不能翻出新意,跳出俗套,便成了吃力不讨好的差使。但汪梅村却巧借古人诗旨,上片翻欧阳修《蝶恋花》语,下片师李商隐《夜雨寄北》意,写得轻灵缠绵,新境迭出。
词的上片写思妇在深闺中有意的自我幽闭心态。“小院深深数折阑”化用欧词中“庭院深深深几许”一句,见出闺阁之深曲,也为全词奠定了愁怨格调。但此处与欧词毕竟有别,一是“庭院”改为“小院”,颇有用意。“小院”可谓之“深深”乎?可也!盖因此“深”实指庭院之幽静空寂,并非仅在空间大小上措辞也;二是以“数折阑”代“深几许”,虽无发问语之苦痛,却又多出层层雕栏之曲折,可谓各擅其妙。“绣帘匝地”与欧词中“帘幕无重数”又相类,但“怯春寒”显示了怨妇之孱弱心境。春寒固然料峭,却尚不至于使人“怯”之,若非别有寄托,当不如此。最能体现作者“夺胎换骨”之法的当属后一句:“帘外杏花飞已尽,不曾看。”欧词中“楼高不见章台路”表明思妇正凭栏远眺,颇有些无奈之意。而“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更是苦极之痴语。此处作者反其意而施之,写思妇早知凭栏之苦,索性闺阁紧闭,任漫天杏花飞尽,只是不觑不闻。从杏花已飞尽来看,春实不寒,“怯”乃心怯无疑,的确另有所想,那便是主人公惟恐绵绵思绪在这春意朦胧中更趋强烈,徒受其折磨。此种写法,有愈转愈深之妙,似更见思妇之苦痛。另外,换一角度看,思妇对春景虽是避之惟恐不速,但对春意之变迁却又了解得清清楚楚,何时花开,何时花尽,几时逃过其“不曾看”的眼睛?这种有意识的自我幽闭正是多受春情之苦后的反拨。或许,往年的某个时候,她也曾凭轩送目,但只是招来“春带愁来,……却不解、带将愁去”(辛弃疾《祝英台近》)的结局。作者另有《祝英台近》一词写春愁,其中便有“说是春带愁来,春仍如故,却只把、愁肠添了”及“只得抛去春光,不听莺语”等句,正可做此处注脚。以闭目塞听企盼避开春愁,从心理学上讲是一种自欺行为,而自欺行为昭现的恰是内心深处不愿触及的深痛。
果然,词的下片转入夜阑人定时分,那终究排解不开的愁绪在暗夜中又加倍袭来。从“烛泪堆时人语寂,剪刀停处漏声残”看,女主人公已是怔怔地守着红烛有些个时候了。小心地从飞花上避开的目光此时却又长久地盯在跳跃的烛光上,白昼的自我幽闭心态在子夜时分彻底地打开了。清戴名世在《醉乡记》中曾说:“夫忧之可以解者,非真忧也。”女主人公的思念便是这解不开的真忧。今夜萧郎何处?他可知闺中少妇的痴情吗?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写的是夫妻共话,相依相偎;而闺中的少妇却是独守青灯,徒有温情。堆叠的烛泪,剪下的灯花,无一不是少妇痴心的写照。此时,“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柳永《雨霖铃》)。她在企盼着“却话巴山夜雨时”的团圆。作者在此处巧妙地借李诗中的温馨诗句,描摹思妇的怨痴情态。同样的情景,只因少了一人,便从极温馨变为极酸苦,点化得出人意表却又恰到好处。结尾两句,是全词的交代。夜以继日的思念使少妇饱受怀人之苦,萧郎却依然渺然难即。思之无益,欲休还思,总也扯不断这恼人的情丝,真可谓去留两相难,甚至梦中也难以割舍,可见其情之真、之苦。
词从白昼写到深夜,又从深夜写至梦中,怀人之情绵绵不断,颇动人心旌。或许,只有自由自在的梦境里,女主人公可以得偿心愿。晏幾道不是说过吗?“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鹧鸪天》)。
(陈伟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