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风 流 子
海风吹瘦骨，单衣冷、四月出榆关。看地尽塞垣，惊沙北走；山侵溟渤，叠嶂东还。人何在？柳柔摇不定，草短绿应难。一树桃花，向人独笑；颓垣短短，曲水弯弯。 东风知多少？帝城三月暮，芳思都删。不为寻春较远，辜负春阑。念玉容寂寞，更无人处，经他风雨，能几多番！欲附西来驿使，寄与春看。
张惠言
【赏析】
这首《风流子》，抒写暮春时节出榆关见桃花的情怀。榆关，建置于明洪武年间，因北依角山，南临渤海，故有“山海关”之名，又是古长城的起点。作者关外之行，在“地尽塞垣”“山侵溟渤”的迥阔荒寒的自然背景上，生发春思，拓开诗宇，将传统词作中“伤春念远”的题材，旧曲翻新，表现独特的感受，也创造了新的表述方式。
词的上片以叙事、写景为主，突出了塞外夭桃的鲜明意象，下片转入帝城春暮的感慨与驿寄桃花的怀想。由近及远，拟貌写心，层折递进，深情绵邈地咏写了惜花怀人的一阕新词。
开头几句，纵笔勾勒，简括特定的环境，兼寓飘零的心态。季节已到春末夏初的四月天，面对着蜿蜒长城、回旋叠嶂、扑面惊沙、不断海风，单衣瘦骨的词人，却如置身于天涯的尽头、冬日的旷野，感到的是荒冷，是孤单。春天的脚步姗姗来迟，春光似乎不到榆关。“柳柔摇不定”承应“海风吹”句，“草短绿应难”申足“单衣冷”句。空枝弱柳简直受不了狂风的袭击，疏丛短草要回黄转绿须待何时？这是一片被遗忘了的土地呵。画面的景物，与“人何在”的惆怅失落之情默契冥合，把那种“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苏轼《前赤壁赋》）的孤寂情思，推到了极致。然而，这几句又是蓄势待发的铺垫笔墨，出乎意外地，画幅上的暖色闪光了，主人公的眼神亮起来了，荒凉空旷的原野上，悄然开放了一树桃花。它，是那样地明媚，生意溢出；是那么安详，似解语，似含情，抚慰着远行人的凄苦心灵。尽管依托的环境依旧荒原一带，颓垣曲水，可是渲染的气氛、牵引的情思却已豁然开朗，春意盎然。值得体味的是，诗行节奏抑扬顿挫、语感轻重疾徐之间，包含十分丰富复杂的情韵。柳摇不定、草绿应难与颓垣、曲水的荒凉景象的总体，被分切为先后两截描摹，当中嵌进了、突出了“向人独笑”的一树桃花，倍觉灼灼生姿，豁人眼目，但绝非简单地“哀景写乐”，热烈的笑颜中仍自寓含着深深寂寞。
白居易曾经在四月里看到山里桃花方始盛开，因此惊讶地写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大林寺桃花》）张惠言也在四月出榆关之际，同样发现了桃花的迎风开放。大自然是灵动多彩的，生活是变化不拘的。同一份诧异、惊喜，心灵深处的感受则又有微妙的差异。前者偏于轻快、旷逸，后者则主要是沉郁、缠绵。《风流子》的下片这样写：过了东风时节，京城春暮花残，游人芳思已尽，自己也“不为寻春较远，辜负春阑”，并非是由于京华倦游、春事阑珊而远走关外寻春。他赞咏迟开的桃花，珍惜美好的春光，出于对“向人独笑”的桃花命运的强烈同情，出于对“玉容寂寞”的伊人身世的殷切关注。惜花怀人，绾合着双关一意。桃花寂寞开无主，又能禁得起几番风雨的摧折！对于京华茫茫人海中自己深衷怀念着的知音，他要托付西来的驿使捎去塞外桃花，寄与一枝春色，也就意味着献上“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诗经·小雅·隰桑》）的眷眷情怀。
构思上，这篇桃花咏无疑参照了“驿寄梅花”的故实。（南朝宋陆凯《赠范晔》诗云：“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可是不落窠臼，吐故纳新，旧风格镕铸了新意境。语辞上也化用了稼轩句，如“经他风雨，能几多番”，出自辛词《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山侵溟渤，叠嶂东还”句，也使人联想到辛词《沁园春》“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这些似曾相识的语句，经过镕裁制作，夺胎换骨，给读者别开生面的感觉。 （顾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