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烛影摇红
夜话高斋，碎琼随步归来晚。小窗烧烛对梅花，疏影如相款。赢得尘襟暂浣，甚清寒、天涯未惯。料量青鬓，几许霜华，角声休唤。 风雪年年，旧吟春事成依黯。素娥深锁冻云低，幽恨凭谁管？不恨琼楼自远，恨华年、无端暗换。怎生消受，明日旗亭，鹔鷞须典。
况周颐
【赏析】
词人与王运鹏同里，又同在北京为官，日夕相处。他曾说：“光绪己丑（1889），薄游京师，与半塘（王运鹏号）共晨夕。半塘词夙尚体格，于余词多所规诫。又以所刻宋元人词属为校雠，余自是得窥词学门径。”（《近词丛话》）他于词学多得王氏指摘，谊在师友之间。此番京城邂逅，放怀叙旧，又加深了彼此情谊。据词前小序，腊月二十日，词人在王运鹏的书房四印斋，与王氏畅叙情怀。由于情投意契，不觉雪花漫舞，夜色深沉。归后作此词，倾吐了与师友依依难舍的惜别情怀和天涯羁旅的身世感慨。
“夜话高斋，碎琼随步归来晚”，起笔点题，交代晚归的情由。“高斋”，高雅的书斋，唐刘禹锡的《陋室铭》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庶几近之。这里用来称四印斋，极赞王氏书斋的高雅，表达对王氏的敬慕，也透露“夜话”旨趣的清新。“碎琼”，比喻洁白散碎的雪花。因为夜来在高斋与王氏长谈，故归来大雪遍地，时已甚晚。“碎琼随步”，描写雪中行走的情状，透出“夜话”后词人心境的愉悦与轻快。
“小窗烧烛对梅花，疏影如相款。赢得尘襟暂浣”，接着三句抒写夜归赏雪梅的心情。“烧烛”，点出时间。宋代苏东坡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雅致，词人此时临窗，“烧烛对梅花”，别有一番深情。“疏影”，用宋林逋《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语意，又使人想起宋姜夔咏梅名作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暗香》）与“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疏影》）的况味。词人客里相逢梅花，除了赏花之情，更有一种精神寄托。“尘襟”，世俗的胸襟。“浣”，洗。小窗外，“苔枝缀玉”的梅花，“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傲立雪中，仿佛在招呼词人，这使他有一种意外的亲切感。梅花高洁的风姿，又给他精神力量，顿使他一洗世俗的襟怀。
“甚清寒、天涯未惯。料量青鬓，几许霜华，角声休唤”，这几句嗟老叹衰，抒发客里情怀。“料量”，估计，猜度。“霜华”，指白发。“甚清寒、天涯未惯”，不仅是身处北地，天气寒冷，不甚习惯；更有京师人际关系复杂，人情薄浇，难以适应。在这种情况下，难免不愁绪满怀。词人猜想，自己怕已长出不少白发了。然而，耳畔时而传来凄厉的号角声，平添愁恨。词人多么想得到片刻的宁静啊！他不由得从心底呼唤：号角声啊号角声，请不要再响起了吧，好让我的心灵得以清静！
上片叙事，下片转而抒怀。“风雪年年，旧吟春事成依黯”，过片两句承上，因景忆旧。“年年”，见出异乡为异客之久；“风雪”，是“天涯未惯”的原委。“旧吟春事”，指往日赋诗填词，吟赏春光的雅事。“依黯”，指感伤离别、怀念远人的心情。眼前风雪漫天，使词人想到年年如此，不胜寒苦。他追想昔日聚首吟咏的情景，感慨眼前的春景已成伤离念别的触媒，不免黯然神伤。
“素娥深锁冻云低，幽恨凭谁管”，接着两句由雪夜引发心中怨恨。“素娥”，嫦娥的别称，代称月，“素娥深锁”，谓明月被阴云遮蔽。宋姜夔《暗香》词云：“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多情的明月曾“几番照我”，然而如今，冻云低垂，明月深锁，旧时月色不能照临，词人的愁怀又有谁来理会呢？“凭谁管”三字，蕴含多少感慨，多少悲切！
“不恨琼楼自远，恨华年、无端暗换”，这两句感喟年华虚度。“琼楼”，仙宫中的楼台，此指月宫。“恨华年”云云，暗用唐李商隐《锦瑟》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忆华年”意。词人并不怨恨天上的神仙世界高远不可即，他只怨恨自己的青春年华暗暗在无谓的岁月中虚掷。一种怀才不遇、有志难伸的身世感慨，尽在不言之中。
“怎生消受，明日旗亭，鹔鷞（ｓｈｕāｎｇ）须典”，结拍三句逗出离别之意，流露贫愁交困的感喟。“旗亭”，酒楼。“鹔鷞”，亦作鹔鹴，一种颈长羽绿的水鸟。此指鹔鹴裘，即鹔鹴羽绒制成的裘衣，相传为汉司马相如所着。按《西京杂记》载：“司马相如初与卓文君还成都，居贫愁懑，以所著鹔鹴裘就市人阳昌贳酒与文君为欢。”词人想到自己也是“居贫愁懑”，明天酒楼辞别，或许会像司马相如那样，典当心爱的鹔鹴裘置酒作别。此情此景，又怎么承受得了呢？
一首离别词，不追叙“夜话高斋”的辞行之意，也不悬想“明日旗亭”的惜别之情，只以虚笔“归来晚”、“鹔鷞须典”略加点染，空际传神，令人更觉离情别绪的深挚醇厚。中间“烧烛对梅花”的痴迷，“尘襟暂浣”的愉悦，“天涯未惯”的感慨，“青鬓霜华”的喟叹，“春事成依黯”的遗憾，“幽恨凭谁管”的诘问，“华年暗换”的惆怅，却将这一切深婉曲折地呈示出来，妙在意内言外，以不言言之。值得一提的是，词人有意选取《烛影摇红》这一词调，正切合“小窗烧烛对梅花”的意境，也是匠心独具的安排。近人叶恭绰《广箧中词》曾以“寄兴渊微，沉思独往”八字评骘蕙风词，移来品藻此词，亦甚觉的当。
（吉明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