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烛影摇红
春暝钩帘，柳条西北轻云蔽。博劳千啭不成晴，烟约游丝坠。狼藉繁樱刬地，傍楼阴、东风又起。千红沉损，鹎鵊声中，残阳谁系？ 容易消凝，楚兰多少伤心事。等闲寻到酒边来，滴滴沧洲泪。袖手危阑独倚，翠蓬翻、冥冥海气。鱼龙风恶，半折芳馨，愁心难寄。
朱孝臧
【赏析】
词题中之“黄公度”，即晚清著名的诗界革命巨子黄遵宪，“公度”为其字，“人境庐”为其室名，他的诗集亦以《人境庐诗草》为题。黄遵宪在光绪二十四年（1898）受戊戌变法失败的牵连，被罢去出使日本的官职，遂回乡办学，他的籍贯是广东嘉应州（治今梅州市），人境庐就在他的家乡。这首词写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晚春，词人出任广东学政，访人境庐与黄遵宪“话旧”，有感于戊戌变法之事而作。全词即景抒感，通过惜春表达了对变法旧事的眷怀和对以慈禧太后为首的顽固腐朽势力的忧愤。
上片以写景为主，然而每一句中都潜藏着深沉的情感，决非泛泛道来。“春暝钩帘，柳条西北轻云蔽”，起头便用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语典；“西北”正是长安（唐之都城，此实借唐言清）的所在方位，浮云蔽日，是君主为奸邪所包围的征象，陆贾《新语·慎微》云：“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蔽日也。”当此晚春的黄昏，卷起帘子挂上帘钩，便忍不住要向京师方向望去（词中明说“西北”，实际当是正北的方位，即北京城的方位），但一片阴云却在柳梢头遮住了视线，令他触景动情，生出无限感慨。这一意象组合中，正见出他忠君忧国的拳拳之忱，在这里，“云蔽”的迷濛意象，寄寓着词人对清朝前途渺茫的忧痛，投射着词人对误国偾事的当权者的愤恨。下面“博劳千啭不成晴，烟约游丝坠”两句，言伯劳鸟的鸣啭纵然声音美妙，却驱不散满天的阴霾，唤不来一时的晴朗，只得眼看着一缕缕夕阳下的轻烟夹着摇曳不定的蛛丝悠悠坠落。“晴”谐音情，“丝”谐音思，“不成晴”、“游丝坠”，语义双关，正见出词人情思之惝怳。往事如“烟”，记忆如“丝”，词人之笔，可谓巧而厚。第三、第四韵两句，“狼藉繁樱刬地”为静景，“傍楼阴、东风又起”为动景，一静一动，对比鲜明：平白无故地，繁盛的樱花已是落红满园，悄然不觉中，楼后背阳处却又有春风吹来。这里，“狼藉”句正常语序应是“刬地繁樱狼藉”，如辛弃疾“刬地东风欺客梦”（《念奴娇·书东流村壁》）之将“刬地”两字置前，此处有一逆挽，“刬地”后置，既为押韵，也有斡旋语气的作用。这里，词人之意似是：戊戌六君子的死难、光绪帝与珍妃的悲剧已无可挽回，但振兴国家应该仍有希望。“东风”一词就是他理想的寄托与象征。但现实是残酷的，词人抱有希望，却不知这希望靠谁来实现，上片末三句就颇见出其忧思。“千红沉损”较之仅是“繁樱”“狼藉”，自然叹惜凋零的情味更深更凄惋。“鹎鵊声中，残阳谁系”，似兼用《楚辞·离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与傅玄《九曲歌》“岁莫（暮）景迈群光绝，安得长绳系白日”之意，而鸟鸣与日暮之产生联系，则端赖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杜鹃声里斜阳暮”之类意象的文化积淀。不过，这里有一个疑点，《离骚》中的鹈鴂，亦可写作鶗鴂，也即杜鹃鸟，暮春时鸣，古人颇觉其声凄切。此词中之“鹎（ｂēｉ）鵊（ｊｉá）”，则凌晨先鸡而鸣，农家俗称催明鸟，欧阳修《鹎鵊词效王建作》有“绿窗鹎鵊催天明”之句。在“春暝”（暝旧读去声，作日暮、夜晚解，与读平声作昏暗解不同）之时，说“鹎鵊声中，残阳谁系”，逻辑上似乎讲不通。或许此处之“鹎鵊”乃鹈,传写之误，亦未可知。也可能是词人期盼重现曙光（象征国家振兴）而写到这种催明鸟。总之问落日“谁系”，实反映出词人期待英雄豪杰救衰起敝，力挽末世之颓运的心愿。其实落日之不可系他岂有不知，然而明知无望仍抱希望，其情便弥足感人。
下片换头用“楚兰”的典故直接说出“谗人高张，贤士无名”（《楚辞·卜居》）的“伤心事”。“容易消凝”，谓愁怀黯然，“消凝”即消魂凝魂的缩语，如张炎《暗香·送杜景斋归永嘉》云：“一笑东风又急，黯消凝、恨听啼鴂。”“楚兰”，楚地之兰草。两句化用史达祖《寿楼春》“最恨湘云人散，楚兰魂伤”词意，盖为“户服艾以盈要（腰）兮，谓幽兰其不可佩”（《楚辞·离骚》）而悲。“兰”在此当是为变法图强而献身者的代称。接着，“等闲”两句紧承上文之“伤心”，言借酒浇愁，却发觉杯中物都是伤时之泪。“等闲”，此处意为随便或无端，见出其心境之阴郁。“沧洲”，水边之地，古时隐者所居多在此等处所，“滴滴沧洲泪”，脱化自陆游《诉衷情》“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身在天山，心老沧洲”数语，一腔忠愤，悉于此中见之。词人此时身为清朝食禄之官，却对时局的变化无能为力，于是乃有“袖手危阑独倚，翠蓬翻、冥冥海气”之慨。“危阑独倚”的形象，与岳飞《满江红》“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两句甚有渊源，其情思之郁勃，自不待言。“翠蓬翻、冥冥海气”，意境雄阔，与张孝祥《水调歌头·金山观月》“幽壑鱼龙悲啸，倒影星辰摇动，海气夜漫漫”相类，“翠蓬”，喻海涛席卷有如青翠的蓬草飞舞，意甚新颖。这是全篇惟一笔势振起之处，表明词人不甘心被严酷的现实所压倒的心情，“冥冥海气”在此有涤荡襟怀、振奋精神的作用。但现实难以逃避，历史无法改变，词人最终仍感到“鱼龙风恶”，即便“半折芳馨”，还是“愁心难寄”。这结拍三句，“鱼龙”云云化用辛弃疾《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待燃犀下看，凭阑却怕，风雷怒，鱼龙惨”，“半折”云云出自《楚辞·九歌·山鬼》“折芳馨兮遗所思”，“愁心”云云则由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翻出，寄寓了词人对当国的腐朽黑暗势力的强烈愤恨和对因变法图强而遇害遭贬的仁人志士的深切怀念。此三句中，“半”、“难”两字情辞掩抑，写尽了政治形势之恶劣。
全词深涩中见苍劲，忧国情深，有杜甫夔州后诗之精神气质；而就词艺而言，诚如张尔田《彊村遗书序》所云，“深文而隐蔚，远旨而近言，三薰三沐，尤近觉翁（吴文英）”，确为晚清词坛之杰作。
（庞 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