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满 江 红
绣甸春浓，酒帘外、青山无数。还记得、桃花满院，刘郎前度。红烛画桡临别酒，碧箫残雨相思路。看韶光、零落断桥边，斜阳暮。 无限景，烟中树。无限意，风前絮。对澄湖如镜，玉人何处？艳影尚疑花欲笑，丽情只有莺能诉。叹西泠、松柏自年年，风流误。
董俞
【赏析】
这是唐代“人面桃花”的爱情故事在清代的重新演绎。但地点不在唐时都城长安，而在五代吴越、南宋的故都杭州；人物不是唐诗人崔护，而是清词人董俞。时空不同，人物不同，却一样凄美，一样婉约，一样动人。
起头“绣甸春浓，酒帘外、青山无数”三句，点明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绣甸”，指杭州，照应题面“西湖”。上古时代都城外百里以内称“郊”，郊外称“甸”，后郊外亦泛称“甸”。“绣”，形容风光绮丽，如锦似绣。春色浓郁，西湖周围景色秀美。酒帘高高招展，远处层峦叠翠，连绵蜿蜒，真是“山外青山楼外楼”，风光无限。“还记得、桃花满院，刘郎前度”，接着词人将时空推回记忆中的往昔。“记得”，点醒题中“忆旧”；“刘郎前度”，用东汉刘晨、阮肇天台遇仙后重访故地的典故，回应题中“重到”。南朝宋刘义庆《幽梦录》载：东汉刘晨、阮肇在天台山遇仙，归来已是晋代。后刘晨等重访天台山，旧踪渺然。后世因称去而复来的人为“刘郎前度”。唐刘禹锡《再游玄都观绝句》云：“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即为使用此典的显例。“桃花满院”，则使人联想到崔护《题都城南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此时满院桃花灼灼，艳丽无比。这院落，这花容，使人回想当年情景。然而，人已去，景依旧，只勾惹起怅然若失的忧愁，丝丝缕缕，飘逸在字里行间。
“红烛画桡临别酒，碧箫残雨相思路”两句忆旧，是当年情景的重现。“画桡”，有画饰的船桨，指画船。“碧箫”，碧玉制成的箫。唐李商隐《送从翁从东川弘农尚书幕》诗有“素女悲清瑟，秦娥弄碧箫”之句，描绘美人吹箫的佳境。在词人笔下，此情此景更进入了美妙的画图：画舫中，红烛下，离人擎起惜别的酒杯；残雨时，碧箫外，情人踏上相思的路程。“相思路”，谓离人踏上征程之际，即为无尽相思起始之时，造语精炼简妙。词人并未言及对方的容貌、仪态，也未言及对方的言语、举止，但这美丽的图画，这凄清的意境，已足以让人想见伊人惊鸿落雁之美。这两句全以名词性词语结撰而成，措语精警，意境凄丽，情致委婉，妙在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看韶光、零落断桥边，斜阳暮”三句即景，逗露今日重访的心境。“韶光”，美好时光。“断桥”，为西湖胜景之一，在杭州孤山边，位于西湖白堤上，因孤山道路至此中断，故称。宋周密《武林旧事·湖山胜概》载：“断桥，又名段家桥，万柳如云，望如裙带。”夕阳斜照，暮色苍茫，美好的时光渐渐消逝在断桥畔。“零落”，犹衰颓败落，词人用以描写这落日西沉时之凄清，实乃心境衰飒使然。韶光，不仅是指自然界的春色，更指词人内心珍藏的美好岁月。移情入景，愈见情致深婉。“无限景，烟中树。无限意，风前絮”，过片四句融景入情，因眼前的烟树、风絮而忆旧。景无限，意无限。柳永《观海潮》词“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历来称为歌咏杭州的千古丽句。那云烟缭绕的景色，在多少文人墨客的笔下再现。杭州的无限景观，的确是蕴含在烟柳画桥之中。但春风中飘飞的柳絮，却又勾起词人无限意绪。贺铸《青玉案》词有云：“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风絮是与闲愁联系在一起的。陆游《柳》诗云：“只恐无情堤上柳，又将风絮送春归。”风絮又是与春的消逝紧紧相连的。那么，此时此刻，词人目睹风前的漫天飞絮，能不惹起无限愁绪？
“对澄湖如镜，玉人何处”，接着两句，由湖忆旧。“玉人”，指美人，即词人当年离别的恋人。西湖澄净如镜，曾见证她在红烛画桡边斟上临别酒，也曾见证他在碧箫残雨时踏上相思路。如今，词人重游故地，只见湖水依然清澄，却不见玉人倩影何在，不禁惆怅满怀。不尽的思念，无穷的感慨，俱在轻轻一问之中。
“艳影尚疑花欲笑，丽情只有莺能诉”两句由花忆旧。浓春的西湖，花事正盛，百花吐蕊，争奇斗妍。词人赏花，忽觉怒放的鲜花仿佛欲绽出美丽的笑容，就好似玉人的艳影绰约。一个“疑”字，是词人的幻觉，也是词人的希盼。“丽情”，指旖旎的情思。面对欲笑的春花，想到心中的所爱，能不情思翻涌？但玉人何在？此情脉脉又向谁诉？词人只有把一腔凄丽的思情向树间的流莺倾诉。“只有”两字，语沉痛，情无奈，意万千。
“叹西泠、松柏自年年，风流误”，结拍三句由松柏兴叹，仍归到忆旧。“西泠”，桥名，亦称西陵桥，是西湖名胜，在孤山西北尽头，为孤山入北山的必经之处。孤山西泠，松柏苍翠，经年不凋落。词人由树的长青，联想到人的易老，不禁感叹岁月蹉跎，情深缘浅，只能在对往事的追忆中重温鸳梦。一个“叹”，包孕几多人生体验与感慨！
这首词重现一段美丽的恋情，词人故地重访，为的是倾诉深埋心底的爱。这爱由于离别而愈显深挚，由于失落而更见珍贵。青山绣甸，红烛画桡，碧箫残雨，桃花院落，斜阳断桥，烟树风絮，春花流莺……一以衬托“临别”意、“相思”情。艳景写凄情，愈显其情哀苦。绵绵丽情，凝铸了爱的凄美、执著与永恒。尽管有着太多的叹息，太多的无奈，但这叹息，这无奈，无疑因爱而显得美丽。 （周 铭）
（周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