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满 江 红
一片残阳，映几处、河桥晴色。问当日、征衫别泪，为谁沾湿？暮雨半梳魂欲断，绿阴如幄愁无极。减风流、不似斗腰支，初相识。 章台路，春狼藉。灞水岸，烟斜织。盼香尘依旧，钿车金勒。飞絮影随风上下，离人望断江南北。怕重来、剩有乱蝉嘶，千条碧。
毛先舒
【赏析】
历代虽不乏咏柳之作，但像毛先舒这样以“暮春柳”入咏的，却颇不多见了。“杨柳非花树，依楼自觉春”。婀娜的绿柳，在人们心目中，总是与美好的春日相联系的。所以，它同时成了人们美好青春的象征。古代虽然也有以柳喻比男子的实例（如称晋人王孝伯“濯濯如春月之柳”），但更多则用以喻比风姿婀娜的女子。“柳”又可谐音“留”，在“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旧时代，人们往往在离别之际“折柳”相送，以表达“留人未应去，为此还故乡”的情意。这首词正将柳之双重喻意交织在一起，传写那种华年将逝、久别“离人”的悲苦之情，思致哀婉而动人。
起句柳影未现，先展出映照河桥的“一片残阳”，顿使点缀其间的几处“晴色”，失却了往日的明丽和清新，而蒙上一重昏黄的暮色。“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古时的“河桥”，又常是征人的离去之所，则“晴色”中少不了几株依依飘拂的垂柳。可见起调虽只落墨在“一片残阳”，而“暮春”之意已暗含其中；虽未说到有“柳”，已隐约见有黯然柳影之飘垂。接着的“问当日、征衫别泪，为谁沾湿”，即从柳之“留”别喻意上，展出“当日”河桥边的一幕送别情景：心爱的征人即将离去，送别的女子正依怀而泣，那诉说不尽的依恋和叮咛，全化作滚滚泪水，沾湿了征人的衣衫！词中对此离别情景，妙在只从“问”中传写，并用了一个不确定的“谁”字，既似问人，又似问柳。这便在刹那间，实现了柳之象征性拟化，使河桥边的柳树，与送别女子的身影叠印在了一起。由此再看“暮雨半梳魂欲断，绿阴如幄愁无极”二句，便带有了以人写柳的绝妙效果：“当日”的送别，恰是在春雨纷纷之暮，那飘洒在雨丝中的柳条，不正如云鬓“半梳”的女子，与征人伤心泣别？而满树凝绿的如帷柳影，不又像她的伫岸远望，凝目中带着几多伤愁！这二句为河桥之柳画像，勾勒的正是一位满怀哀愁，在纷纷雨丝中泣别征人的女子身影。不过，这还是“当日”的柳树，它还没有进入“暮春”。只是到了歇拍，词人才带着深切的哀悯，将它从往日唤回：“减风流、不似斗腰支（肢），初相识。”这才是眼前的暮春之柳：它的身姿，它的意态，在“残阳”的映照中，早减却了“当日”的妩媚和“风流”。由于上文表现“当日”之柳，主要从离别之意落墨，尚未展示它美好的风姿，故歇拍先追补一笔，以与暮春之柳作对比：当初的河柳，正如征人“初相识”时的少女，纤腰微摆，仿佛在与众女“斗”美似的，曾有过何其动人的风情！然后以“不似”二字翻转，这美好的风姿，便成了早已消逝的往日之梦，再也难以追回———这对暮春之柳来说，岂非也太残酷？读者在歇拍处听到的，正是这样一声深沉的叹息。
如果说上片歇拍，还只在对比中暗示暮春之柳的景况，“如水穷云起，带起下意”的话，过拍的“章台路，春狼藉。灞水岸，烟斜织”，便紧承上意，极写其衰败之状了。“章台”，指汉代长安章台街，“灞水”则在长安城外，正都是古来送别的重要去处。因为送别总要“折柳”，章台街的柳树便一片“狼藉”，灞水岸的离别更见得柳烟黯然、难以为怀了。这四句将暮春之柳，转换在“章台”、“灞岸”的广大空间里，而且一句一顿，吐语如泣，更增生了春去人离的伤怀和忧愁。在这样的背景下，续以“盼香尘依旧，钿车金勒”，便仿佛见有千百垂柳幻化的思妇，正集聚灞水桥岸，盼望那金花为饰的车马，载着征人归来。然而，长路漫漫、烟尘缈缈，又哪有归返的车马之影？所谓“依旧”之景，只是思妇心造的幻境而已。幻境消散之处，便是无数柳絮凄凄飘飞之时：“飞絮影随风上下，离人望断江南北。”柳絮之飞本是暮春的常见现象，但在词中被赋予了思妇的情感，境界便立为改观：那随风上下的无数飞絮，不正如牵念离人的绵绵思情？它纷纷扬扬，飞遍江南江北，不正如思妇的梦魂，在茫茫无际中，寻觅离人的踪影？可叹的是，“絮影”纵然无尽，“离人”终竟未归，绝望的思妇———亦即暮春之柳，只能痛苦地向远方呼唤：“怕重来、剩有乱蝉嘶，千条碧！”柳过暮春，华年不再，当你再来见我的时候，恐怕只剩下千枝冷碧的柳条，和嘶哑乱杂的蝉声了。句中以“乱”呼蝉，则枝间不复有莺语流啭之韵可知；以“碧”为色，则枝条更无新翠动人之姿可见。这是步入“暮春”的垂柳之不幸，亦是望断征人的思妇之悲哀！
刘熙载《艺概·词概》认为，咏物之作当以“不离不即”为好。此词咏暮春之柳，以寓思妇离别之悲，正深得“不离不即”之笔意：词中抒写思妇之情，无不从柳之意态拟想，在“暮雨半梳”、“斗腰支”、“望离人”中，处处见柳之情性，栩栩然正有柳影现于其间。是为“不离”。但在为“暮春柳”写照传神之际，又时时不忘拟比思妇情状，使柳色之凝、“飞絮”之影，无不寓有伤愁牵念之思，隐隐然又有思妇伫立其中。是为“不即”。写柳拟人，虚涵二义，令人读之，不禁为春柳伤叹，而与思妇同悲。
（潘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