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台 城 路
惊飞燕子魂无定,荒洲坠如残叶。树影疑人,鸮声幻鬼,敧侧春冰途滑。颓云万叠。又雨击寒沙,乱鸣金铁。似引宵程,隔溪燐火乍明灭。 江间奔浪怒涌,断笳时隐隐,相和呜咽。野渡舟危,空村草湿,一饭芦中凄绝。孤城雾结。剩羂网离鸿[1],怨啼昏月。险梦愁题,杜鹃枝上血。
蒋春霖
【赏析】
蒋春霖生当太平军席卷南北、兵戈满地之际,其《水云楼词》中多反映战乱的变徵之音。谭献《箧中词》云:“咸丰兵事,天挺此才,为倚声家杜老。”上面这首《台城路》即为一首可与杜甫“诗史”之作并称的“词史”之作。词序中提及的金丽生名澍,为作者之友;此作写其自南京围城逃出后艰苦备尝的经历。查太平军围攻南京在清咸丰三年(1853)正月杪,攻破南京在同年二月;从词中“春冰途滑”句,可知金澍逃出南京即在此时,而从词序中“画角咽秋”之语,则可知金向作者述说逃难事及作者“感成此解”已在当年秋季。词篇据金所述逃难经历及一路上的见闻而写。词的上片,写逃出围城后,惊魂不定,落脚沙洲,时春冰未融,路滑难行,而又遇雨的凄惶之状。下片的前九句,写江浪汹涌,断笳时闻,冒险乘小舟渡过长江,道上草丛犹湿,村村空无一人,而回顾雾气笼罩下的危城,遥念仍困在城中之人,似闻月下悲啼之声。最后两句,收结前文,抒写提及这场恶梦时的愁苦之情。
这是一首记事词,旨在写逃难之人与逃难之事,而其表现人和事的手法却是借助景与物的重重烘染、反复衬托,使其人之惊惶、其事之危殆,以及其气氛之恐怖,一一现于纸上。全词以密集的形象组合成篇。词中出现的形象有飞燕,有坠叶,有洲屿,有树影与人影,有鸮声与鬼声,有春冰与路途,有云,有雨,有沙滩,有金铁声,有燐火光,有溪流,有江浪,有笳声,有渡口,有舟船,有村落,有草丛,有芦苇,有城池,有雾气,有网罗,有鸿雁,有鸟啼,有月痕,有杜鹃,有血泪。这些物象,或动,或静,或形,或影,或声,或光,几乎句句换景;而这里,把如此之多的层层叠叠的物象组合在一篇中,却并不显得堆砌、滞重。其奥秘在于这些景物并非都是实景实物,而是有实有虚,虚实错杂的。如起调两句中,荒洲是实写,飞燕、坠叶是虚拟;三、四两句中,树影、鸮声是真实的见闻,人影、鬼声是虚幻的错觉;七、八两句中,雨击沙声是实,金铁鸣声是虚;至于下片中,“一饭”句用伍子胥逃亡途中遇一渔夫饷以麦饭典(见《吴越春秋》),“芦中”云云可以是实写,也可以是虚写;末四句中的网与鸿、啼与月、杜鹃与血泪,则都是象喻性的子虚乌有之景物。由于景物之或实或虚,它们在词句中的意义不同、作用不同,给人的感受也不同,尽管几乎句句有景有物,而仍不失词境的空灵之美、词意的变化之妙。
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绪论·内编》中云:“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又云:“诗、文俱有主、宾。……立一主以待宾,宾非无主之宾者,乃俱有情而相浃洽。”这首词的主题在表现战争中难民的悲惨遭遇,而词中出现的众多景物固非“无帅之兵”、“无主之宾”,非任意纠集的“乌合”之众,是受命于帅、受命于主、为表现主题服务的。它们不仅经过作者的精心选择与安排,且多被作者赋与意态;当其进入词中时,燕而曰“惊飞”之燕,洲而曰“荒”洲,叶而曰“残”叶,云而曰“颓”云,沙而曰“寒”沙,鸣而曰“乱”鸣,浪而“怒涌”,笳而“呜咽”,舟为“危”舟,村为“空”村,鸿为“离”鸿,月为“昏”月,这就使词中所立之主与所延之宾,“俱有情而相浃洽”。也正因其“以意为主”,“寓意则灵”,就使词中的形象虽如此之密集,而不仅不感其堆砌、滞重,且收万变一宗、浑然成章的效果。
这首词还多处用景物来比喻人和事。其写人之初出围城,用惊飞燕子为喻,以见其惊魂之未定;其写人之落脚沙洲,用残叶飘坠为喻,以见战乱中生命之微贱;其树影之拟以人影,鸮声之拟以鬼声,正见惊惧不宁的心理及恐怖阴森的环境;其雨击寒沙之比作乱鸣金铁,乃暗示战争正在近处进行;其比围困城中之人为“羂网离鸿”,乃忧念其人命危浅、朝不保夕的处境,而提及此惊险遭遇,以杜鹃啼血象喻其心情,则见事变之至可悲痛,并对南京之终被攻破、清室之岌岌可危,寓有哀悼的深意。这样赋中有比,赋比交用,就使词篇的联想更为丰富、形象更为鲜明。
这是一首词中不多见的反映史事之作。它以具有特色的艺术手法、富有感染力的形象语言,展示了当时战地人民所受苦难的一个侧面。 (陈邦炎)
注 释
[1]. 羂(juàn):用绳索系取野兽,也指系捕野兽的绳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