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渡 江 云
城笳吹恨起,西风向晚,犹带别离声。捩帆烟浦外,断柳荒芦,寂寞趁江程。帘钩落日,甚如今、也恋长亭?抛却了、淡黄庭院,鸦影暮零星。 消凝。渔天市散,纤路沙移,正关河霜迥。还又是、寒欺酒薄,梦借茶醒。新来渐饱江湖味,唤沙鸥、闲说生平。丸月上,嵩螺一抹浮青。
沈世良
【赏析】
平乐,即今广西平乐县,其地有西江支流桂江流贯。据词序所言,可知这是一首船行水道感秋之萧瑟而抒发客愁的词作。
词序末云:“榜歌(犹船歌)既发,填此(指本词)继响。”故词的开头也就用听觉意象领起全篇。“城笳吹恨起,西风向晚,犹带别离声”,谓城头的笳管吹出一片凄凄之音,引发客子江湖漂泊的幽幽恨意,黄昏时西风瑟瑟翻卷,传送人间离别的切切悲声。这里,看起来“吹恨起”的是“城笳”,“带别离声”的是“西风”,但若细加品味,便会感到词意也可以理解为“城笳”与“西风”共“吹恨起”、共“带别离声”。由此观之,词人真是巧于措辞。接下去三句,叙词人“寂寞”的“江程”。“捩帆”,犹转帆,“烟浦”,指烟波迷濛的远处水滨。写船帆在渺远的空江上摇曳,有曲达的“寂寞”之意;而“断柳荒芦”云云,则是直观的“寂寞”之景,合而观之,尤觉凄凉难禁。而“寂寞趁江程”一语中,“趁”字下得也颇耐人寻味。所谓“趁”者,赶也,趁程,即赶路,唐白居易《自问行何迟》诗:“何必冒风水,促促趁程归。”“趁江程”,也就是赶水路。再看“帘钩落日,甚如今、也恋长亭”二句,笔致还是那么隽永有味。“帘钩”是挂起帘帷的钩子,后接“落日”两字,颇能令人产生它要钩住夕阳以使金晖长驻的联想。并且帘子的引入词中,另有更深曲的用意,按下文“淡黄庭院”中的“淡黄”指的是菊花,两相联系,我们发觉词人在此暗中化用了宋李清照《醉花阴》词“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意境。而“甚如今、也恋长亭”那饱含惆怅的一问,情辞摇曳,也有感人的魅力。“甚”,意为怎么、为什么,宋辛弃疾《八声甘州·夜读李广传》词:“甚当时、健者也曾闲?”“长亭”,是古时每隔十里路设立的供行旅休息的处所,近城者常为送别之地,唐李白《菩萨蛮》词:“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问“落日”为何依恋“长亭”不肯落山,既问得古怪,也问得奇妙,词人的怀乡之情经此一问,已昭然若揭。歇拍“抛却了、淡黄庭院,鸦影暮零星”二句,再以黄昏离开庭院飞到江上的寒鸦的视觉形象略收,而乌鸦是喜欢聒噪的鸟,词中虽只说“鸦影”,但读者在吟赏的审美过程中自会将鸦声整合上去。再进一层看,那开着金灿灿菊花的“淡黄庭院”,不妨视为词人故乡的隐喻,而曳影“零星”的暮鸦,正可比作词人自己。如此,则“抛却了”之叹,便是抒发游子抛家别亲之恨了。
上片以景语结,下片遂径以情语起,但短短的“消凝”(意为消魂凝魂)一韵之后,词人的笔墨马上又转到景物描写上。眼见渔市已“散”,心中当然更添几分孤寂,而纤绳只能在沙滩上慢“移”,不免教人深觉郁闷难捱。想到秋深霜浓,关河迢递,行路艰辛,真堪涕下。宋柳永《八声甘州》词云:“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处“正关河霜迥”五字,正堪与之匹敌。词人以景语作情语,辞句简约,而意蕴颇为深邈。下面“还又是、寒欺酒薄,梦借茶醒”两句,直陈凄凉之况。言“酒薄”而难活血御寒,一个“欺”字下得很妙,大有无可奈何的感慨。至于说“梦借茶醒”一语,尤匪夷所思。词人这里表达的意思是:借酒浇愁,薄酒喝多了也醉,醉眠中的回乡梦却又被浓茶灌醒。这就不仅是炼字,更是炉火纯青的炼意了。而醒来之后仍是百无聊赖,他越发感到“新来渐饱江湖味”,情怀无人可诉与,便欲“唤沙鸥、闲说生平”,姑且借此一泄客愁。他饱尝的“江湖味”具体是什么难以确知,但除了漂泊江湖怀才不遇的惆怅之外,还应有对乱象渐生的社会的惊惧之意吧?换句话说,也就是词中词人的身世家国之感已打成一片。沙鸥在古典诗词中向来是自由自在、逍遥忘机的象征,此言“唤沙鸥、闲说生平”,显然有盟鸥归隐之意。这也是旧时代大多数知识分子最终的精神寄托。而“闲说”两字,颇予人平和之感,这是不是表明词人确已“鸟倦飞而知还”,悟透“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之理了呢?结拍“丸月上,嵩螺一抹浮青”两句,又转为景语,山高月小,凝碧亮银,既非上片“断柳荒芦”、“鸦影零星”的萧瑟之象,也无下片“关河霜迥”、“寒欺酒薄”的苍凉之致,玲珑清澄,具见词人情辞跌宕的才气、纵控自如的笔力。可以说,词人的心灵最终在贴近大自然的过程中得到了慰藉,所谓的“客愁”也就一时消解于无形。值得注意的是,与“丸月”并举的“嵩螺”一词很有特色,“嵩”,形容山高,晋陆机《赴洛道中作》之二:“顿辔倚嵩岩。”李善注:“嵩,高也。”“螺”,喻指青山,语出唐刘禹锡《过洞庭》“白银盘里一青螺”。两字合成一词,颇具匠心。
综观此词,抒客愁甚深切然远非衰颓之音,摹秋景甚苍凉而绝无枯死之气,用笔富于变化,措语尤能出新,前人评其词能“继响《山中白云》(宋张炎词集)”(冒广生《小山吾亭词话》),诚非虚语。
(庞 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