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清 平 乐

凄凉晚色，丝雨和愁织。梦到楚江行不得，一片湿云空隔。

年时曾忆城东，杏花点点飞红。门外凭他寒食，玉阑自有春风。

金庄

【赏析】

有时候，三言两语所给人的感触与震动会远胜于长篇大论。这首《清平乐》，通篇没有一个激烈的字，可是其中情感的深重曲折，却予人于无声处听惊雷的体会。

上片描写了雨夜里相思扰梦的情境，这没有什么惊人之处。感情受阻用环境的阴湿晦昧来表现，也是颇常见的手法。但转入下片时，词人的笔锋思绪突然变得出人意料。她想起了过去，去年杏花飘落的时候，寒食的风俗正使人们的生活显出凄寒的样子，但她的世界里只有春风似的暖意。词里没有直接代表爱情和相思的词汇，可是读完后，每个人都会明白她今夜的哀愁和往日的欢欣，都只是缘于爱情。在这里，解释词人感情的走向似无必要，因为眼观身历，人在爱情里那种无视周遭的状态，我们并不陌生。

词里提到的寒食一般在清明前后，仲春之末多风雨，加上禁火而须以冷粥为食的习俗，感觉上是颇阴冷的。旧制寒食达一月之久，古人有“老少不堪”的形容。想象起来，哪怕后来变短了，这也决不是令人愉快的时节。可词人在回忆去年的寒食时，表现出那样的怡然自得。“凭他”和“自有”，鲜明地唱出了女子在爱情里的自豪和爱娇。而这自豪和爱娇正表露出那份感情在她生命里的重量。两相对照，我们才更明白上片里含着多大的悲伤与无奈：“丝雨和愁织”不是词人夜来无事的自伤，而是抚今追昔时不可能排遣的痛苦。

明清女词人的作品中有许多描写感情的篇章，可是其中称得上痴情的却很少。读她们为数众多的词，便似看到许许多多的少妇在月夜里低徊，看到许许多多暧昧忧伤的情绪在相思的名义下涌动，但是，深陷于感情中的痴话是不太看得到的。当然这些作品也各有值得珍视的艺术特点，但诗歌类作品里最可贵的天真和深情终是缺了一些。从这个意义上讲，仅仅“门外凭他寒食，玉阑自有春风”两句的天真欢喜，金庄这首《清平乐》也是个异数了。

感情是每个人都向往的东西，其迷人处或许正在于它对寻常生活的超拔。人在爱人时，天地为一人晴晦，日月为一人升落。那种万事悬于一念的生活状态是令人目眩而迷恋的。但其实爱情里如失重般的漂浮状态，于常人未必相宜。于是，爱情的失去几乎比爱情的获得更为常见与必然。不过爱情毕竟比生活里大多数内容来得精彩，当失去后，人们往往会有许多感伤和怀念。一般诗词对于失去了的感情，大抵就是停留在这样的感伤和怀念上了。可这首《清平乐》里执着怀念的是爱情带给人的与外物的隔绝，向往的是爱情占据自己整个身心的样子。这里面包含的天真热烈，以及隐含着的宿命的悲哀，比之其他诗词便显得少见而分外动人。

历史上很多最为人熟知的作品往往带着最不为人习见的痴情。生活的现实使我们明白痴情之类的东西是奢侈，可是在安然于自己生活的同时，我们终忍不住特别喜欢那些歌唱奢侈品的诗词。当然将它写得感人可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此，这首声调自然而意思激越的《清平乐》，被评为“大手笔”（谭献《箧中词》）也不是偶然的了。它不仅在缜密里表现出少见的真情致，比起前人一些淋漓爽快的抒情来，也有蕴多情于不言中的精致。

（顾 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