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太 常 引
晚来风起撼花铃，人在碧山亭。愁里不堪听，那更杂、泉声雨声。 无凭踪迹，无聊心绪，谁说与多情？梦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梦醒！
纳兰性德
【赏析】
这阕令词写词人深夜被风雨惊醒，辗转床笫时的复杂情怀。“无聊心绪”是这支抒情小曲的主旋律，探寻词人的“复杂情怀”是把握和理解这阕令词的重点、难点所在。
搅得词人睡而复醒，醒而百感交集的是自然界的声音———风声、雨声、护花金铃叮当声、潺潺流泉声。这些声音说不上如何强烈，如何凄厉；普通人听了，不至引起什么情绪波动。但词人不同。他正在“愁里”，因此感到特别“不堪听”。在这些“不堪听”的声音中，最使他听了难过的是被夜风摇撼而发响的护花铃声；“雨声”、“泉声”则只是伴奏。
唐睿宗长子宁王爱花，用红丝线为绳系上许多小金铃，悬挂在花树梢头；每有鸟雀翔集，则令园吏掣绳使金铃发声以惊飞鸟雀，守护百花。后世效法者则靠风吹枝颤，摇动小金铃发响以惊鸟，这就叫“护花铃”。词人听到夜风吹撼护花铃叮当作响，心想：这风狂雨骤对百花的摧残，不远远比小鸟的为害更大吗？此际百花无主，一任风雨欺凌。李商隐不是有“东风无力百花残”（《无题》）的诗句吗？可见百花凋零，原是东风无力呵护。词人以“东风”自况，他在忏悔过去的许多遗憾。这里，词人担心的“花”，究竟是实指花朵还是泛指一切美好事物，甚至连类而及如花之人，难以揣测。但他闻花铃而系念百花，转而忆及种种前尘往事，深憾自己“东风无力”，则是在《纳兰词》中有不少暗示，能找出不少证明来的。这是我前面所说“复杂情怀”之一端。
词的下片直接抒怀，有“无凭踪迹”一语，也值得玩味。“无凭踪迹”即行踪不定的意思。他在进士及第后被康熙帝选用为御前三等侍卫，寻晋一等。自从当上这个“皇差”，康熙临朝时，他得“入直”（进宫值班保护皇帝）；康熙出巡，他得“扈从”。他个人行止完全失去了自由。既不能与往昔的酒朋诗侣重为文酒之会，分韵投壶；又不得与家人妻室共守晨昏，以求画眉之乐。纳兰天性爱好自由潇洒，不惯拘检；现在，职务限制了他，时时得谨慎、检束，来不得一点“潇洒”。试想，这种日子对于一个天才来说，该多么难过！晚上醒来，想起这些事，越发难安枕席。这是词中包含的“复杂情怀”的又一个方面。厌弃侍卫之职这种心情，在《纳兰词》及纳兰手简（亲笔书信）中，可以找到许多证明。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皇帝身边的侍卫近臣，人人习惯于谨言慎行，深恐言多贾祸。因此，在这些人中纳兰无法找到一个可以与之无话不说的知心朋友。他这腔复杂情怀，既无处随便倾吐，也不敢形诸诗文，只好长期郁积于心，不知“谁说与多情”，这是他的复杂情怀的又一个方面。
精神上的多重压抑，使他觉得满腔都是“无聊心绪”。他对逍遥适性生活的追求，对精神自由的渴望，只偶然在睡梦中得到暂时的满足。但是，“梦也不分明”，更何况，此时此际，花铃声、风声、水声、泉声，一声声“催教梦醒”，连那种不甚分明的梦也难以再现。结拍那种加一倍的写法，令人拍案叫绝。
上述种种，是笔者从本词探索中之所得。但要更深刻、更准确地理解这阕令词，把握词人的“无聊心绪”，这种探索是远远不够的。
纳兰词中，《太常行》一共有两阕；上文说的“晚来风起”是第二阕；第一阕词调下标有小题《自题小像》。“晚来风起”紧接着排列在第一阕之后，标题只一个“又”字。这个“又”字不妨理解为第二阕词调、本意都与第一阕相同。第一阕写了随康熙出猎的情节，有句云“千里暮云平”即是明证。词中有“无穷山色，无边往事，一例冷清清”之语，透露了他对侍卫生涯的厌倦。又有“休回首、长亭短亭”，句意与我们分析的第二阕“无凭踪迹”近似，委婉地诉说扈从生涯的奔波劳苦。两阕合观，厌倦的心情更加明显。这种心情，他必然写得隐隐约约，不能竟言直遂。因为，当了御前侍卫还不满，还发牢骚，那是会惹怒主子———康熙皇帝的。但在给知友的手简（亲笔所写的书信）中，说得更加明白。他在《寄张纯修简》中说：“又属入直（进宫值班）之期，万不得脱身；中心向往，不可言喻……曩者文酒为欢之事，今只堪梦想耳。”后文又说：“弟比来从事鞍马间，益觉疲顿；发已种种（头发因掉落而变短），而执殳（武器）如昔。从前壮志，都已隳尽。昔人言：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此言大是。弟是以甚慕魏公子之饮醇酒近妇人也。”（上引见《纳兰词笺注》），他甚至想效法战国时代的魏公子无忌，用醇酒和女色来麻痹自己，可见他对侍卫生涯的不满到了何等程度！更何况，他作为康熙近臣，“惴惴有临履之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般的忧虑）”（见严绳孙所作《成容若遗集》序）。纳兰何以有这种戒惧的心理？近人叶恭绰先生为纳兰手简作跋语，谓纳兰氏祖先与入主中国的爱新觉罗氏的祖先有世仇，这就难怪他“惴惴有临履之忧”了。政治上，伴君如伴虎；生活上，入直、扈从，不能任情适性，自在逍遥；这就是酿造成本词“无聊心绪”的主要根源。从词的语言看，清新自然；从词中的涵蕴看，纷繁曲折。令词而丰腴如此，令人叹服。希望读此词者切勿把它当作一般离人思家之作，被他轻轻瞒过。
（赖汉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