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夜 飞 鹊
沧波放愁地,游棹轻回,风叶乱点行杯。惊秋客枕,酒醒后、登临倦眼重开。蛮烟荡无霁,飐天香花木,海气楼台。冰夷漫舞,唤痴龙、直视蓬莱。 多少红桑如拱,筹笔问何年,真割珠厓?不信秋江睡稳,掣鲸身手,终古徘徊。大旗落日,照千山、劫墨成灰。又西风鹤唳,惊笳夜引,百折涛来。
朱孝臧
【赏析】
此词潘飞声《在山泉诗话》所引题作“甲辰九月舟过香港倚船晚眺寄公度”。甲辰,为光绪三十年(1904)。
道光二十二年(1842),英国侵占香港,咸丰十年(1860)又侵占九龙,这在广大中国人民和知识分子中引起了极大的震撼和悲慨。朱孝臧作为晚清的著名词人,自然也是同样心情。光绪三十年(1904)秋九月,作者利用出任广东学政的一个机会,游览了香港,伤怀之余,写下此词。“怀公度”者,即有怀于黄遵宪也。黄遵宪字公度,清末著名诗人,曾参加戊戌变法。作者在广东任职时,曾慕名造府拜访,并写有《烛影摇红》一词。
“沧波放愁地,游棹轻回,风叶乱点行杯”,看他起句,轻倩宛妙,便有无数情怀在内,令人低徊不已。从“放愁”二字看,作者本有愁矣。然泛舟海上,游棹轻回,且于舟中饮酒,正可放愁释怀也。然“风叶”不知客愁,乱点行杯,益增情味。所谓“风叶”,即被风吹落之叶片也。古人有所谓见一叶落而知秋之将至,有“一叶惊秋”之语。故又引出后面“惊秋客枕”句。从“酒醒后”三字看,作者本有醉意,任凭沧波遨游,是“风叶乱点行杯”,方使作者惊秋而醒,于是便登临秋眺。“登临”二字,渐入题意。以下便是作者登临秋眺,倦眼重开所见之景:“蛮烟荡无霁,飐天香花木,海气楼台。”所谓“蛮”,是对南方地区而言,香港在南,且当时正为浩荡无垠的烟雾所笼罩,连天上的云彩光亮都看不见,只有南方那些似有天香之质的奇花异木,随着阵阵秋风的吹来,特觉芬芳,且散发在海中的水气和岸边的楼台里……所以,这三句要组合起来看,互相渗透,从而连成一片香港秋天所特有的美妙而又苍茫浑然的景色。以下三句,是作者的联想。“冰夷漫舞”,“冰夷”即冯夷,传说中的河神,此处指水神,它似乎耐不住这“蛮烟荡无霁”的氛围,在水中漫舞起来,并呼唤“痴龙”。据《法苑珠林》引《幽明录》,传说洛中有洞穴,有人误坠其中,见到大羊,脱出后问博物家张华,张华告诉他那是痴龙。此处“痴龙”的意思类似后来人们所说的睡狮。“唤痴龙”,等于说唤醒东亚睡狮。“蓬莱”为传说中的海上三神山之一,此指香港,“直视蓬莱”,既扣词题之“秋眺”,更表现出警醒国人认清外敌侵略严酷形势的用意。
下片以“多少红桑如拱”领起,进一步抒发家国盛衰之感,并落实题中的“怀公度”之意。按晋王嘉《拾遗记》云:“穷桑者,西海之滨,有孤桑之树直上千寻,叶红椹紫,万岁一实,食之后天而老。”唐曹唐《小游仙诗》有“秦皇汉武死无处,海畔红桑花自开”之句,后遂以“红桑”表示沧桑之意。“拱”,两手合抱,《左传·僖公三十年》:“中寿,尔墓之木拱矣。”“红桑如拱”,谓香港为英国侵略者所占历时已久,前加“多少”两字,叹惋悲愤之情如见。想到黄遵宪本是优秀的政治家、出色的外交官,折冲樽俎,原能为国家赢得尊严与荣誉,但现在却被禁锢不得重用,只好眼睁睁看着国土被瓜分豆剖的悲剧上演,作者心潮难平,遂写下“筹笔问何年,真割珠厓”两句。“筹笔”,筹笔驿,故址在今四川广元北,三国蜀诸葛亮出师伐魏,曾驻此筹画战术,此指筹画军国大事。“珠厓”,即海南岛,词中代称香港。“问何年”,并非有疑而问,而是以问句表达本该用感叹句抒发的悲慨。“真割珠厓”,一个“真”字含有不相信割地事实的意思,反映出作者对丧权辱国者的愤恨,由此也可见他对黄遵宪遭贬谪的惋惜。下面“不信秋江睡稳,掣鲸身手,终古徘徊”三句,寄托了对黄遵宪东山再起的殷切期望。作者表示他不相信黄遵宪这样具有强烈爱国思想和卓越领导才能的志士会长久流落江湖,沉埋乡里,像他那样的人终将有再试身手的机会。“秋江睡稳”,指渔翁的隐逸生活。“掣鲸身手”,指御侮制敌的本领,“掣鲸”语出唐杜甫《戏为六绝句》之四“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终古徘徊”,由前文之“不信”领出,则是从《楚辞·离骚》“余焉能忍与此终古”句意化出。随后,作者又从对黄遵宪的思念中脱出,转入现实之景:“大旗落日,照千山、劫墨成灰。”此时作者环顾四周,但见落日映照大旗猎猎,夕霞黯淡笼罩群山,触目所及似均为劫火烬余之灰。倏忽之间,夜色降临,眼前又是一番景色:“西风鹤唳,惊笳夜引,百折涛来”。风声、鹤声、笳声、涛声,交织在一起,怎不令作者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呢?“鹤唳”,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典(见《晋书》),“惊笳”之“笳”当指胡笳,喻外国侵略者之军乐。全词以此三句收尾,悲壮中又有无限感叹意,面对艰危时局,他真希望朝廷能再重用黄遵宪那样的人才,来救衰起敝,振兴国家。一结余音缭绕,味之无尽。
朱孝臧词风绵密近吴文英。即以此词论,结构层次亦甚分明:从沧波放愁起,风叶惊秋使之酒醒,遂登临远眺;从眼前景念及香港割让之国耻,怀念起辞别不久的黄遵宪,最后又写到眼前景。衔承次第,自有章法。一般人写登高远眺,往往一开篇即从高处着墨,如王安石《桂枝香》“登临纵目”、文廷式《永遇乐·秋草》“落日幽州,凭高望处”等,无不如此。而此词却偏从“沧波”写起,由低往高,至第二层方进登临之题,与众不同。且一起一结数句最具情味,甚有苍凉之致。起以“沧波”,结以“涛来”,首尾呼应,又自见作者匠心。草蛇灰线,都需读者细细寻绎和品味。
(孙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