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长 亭 怨
已春过、大沽烟水，杨柳青青，落花风里。隐隐潮来，小帆如叶树如荠。酒帘三五，嗟逆旅，无情思。结客少年场，漫击筑、浩歌燕市。 遥指。慨津门旧日，一片连营烽燧。京城未远，又愁见、浮云征骑。道至今、玉垒防秋，厌重说、鏖兵时事。只海色千重，都向层楼飘起。
张祖同
【赏析】
张祖同的词，李佳《左庵词话》评为“希踪白石（姜夔），抗手玉田（张炎）”，他自己则说：“余爱诵美成（周邦彦）词，数年来步和原韵，四声悉协，得若干首，汇为一卷。”（《步清真集》识语）其实，他的词也有伤时之作，感慨遥深，一气浑成，不以刻琢研炼为能事，这首《长亭怨》就可以举出来作为代表。词为客游天津时感当地时事而作。天津在作者生活的年代曾发生过两次重大的战争。咸丰三年（1853）九月，太平天国北伐军陷静海县城（今属天津）及独流镇、杨柳青镇，此后数月与清军在静海一带多次激战，威胁到京畿，令清廷十分惊恐。咸丰十年（1860）六月，英法联军在天津北塘镇登陆，七月占领天津，八月进攻北京，火烧圆明园，是为第二次鸦片战争。词中所感，皆与此有关。
起首三句，交代时间、地点。“已春过、大沽烟水，杨柳青青，落花风里”，湾头浩渺波涛，城内葱茏树木，空中骀荡风色，皆在笔下现出。“大沽”，地名，在今天津市东部的海河口南岸，与塘沽隔河相对，清代建有大沽炮台，咸丰八年四月、咸丰九年五月、咸丰十年七月英法联军曾三次侵入该地，遭到炮台守军的英勇抗击，史称“大沽之战”。此处“已春过”云云，描写的是实景，抒发的是惜春之情，但联系其地史事，则未尝不能品出蒿目时艰之意。接下去两句，再写远望海山所见景象。“隐隐潮来，小帆如叶树如荠”，言不知不觉间海潮涨起，俯眺水天相连处，眼底白帆小如嫩叶，仰瞻岩崖层叠势，目中碧树细若野荠。“帆如叶”，常语，“树如荠”，前人也早已用过，如清初吴伟业《送何省斋》诗有“楚天树如荠”句，但合而为一，则海陆远景俱出，气象极为苍浑，自是妙笔。此下三短句，写自己的感慨。“酒帘三五，嗟逆旅，无情思”，“三五”，约举的数目，表示不多，酒帘疏疏落落没几处，是冷落萧条的迹象；“逆旅”，客舍、旅居，宋叶適《剡溪舟中》诗尝有“自伤憔悴少筋骨，半生逆旅长太息”之句，此词之“嗟”，与叶诗之“太息”当无不同；“情思”，情绪、心情，芳春已去，客居无聊，忍此孤寂，岂能复有雅兴，“无情思”三字，语直恨深，决非率意之笔。作者羁旅津门，怅飘零不遇，自觉“儒冠多误身”（唐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歇拍“结客少年场，漫击筑、浩歌燕市”三句，便用两个典故抒发自己对任侠尚气英杰的企慕之情。“结客少年场”，本为乐府杂曲歌名，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云：“言轻生重义，慷慨以立功名也。”今存《结客少年场行》歌辞以南朝宋鲍照之作最早，此处只取其字面意义。“结客”，指结交豪侠之士，“少年场”，年轻人聚会的场所。“击筑”、“浩歌”，用荆轲、高渐离事，按《史记·刺客列传》载：“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筑”，一种古击弦乐器，今失传。“浩歌”，放歌。
换头以一个押韵短句“遥指”引出下片。“慨津门旧日，一片连营烽燧”两句，对当年内忧外患引起的战争发出了深沉的叹息。“津门”，天津的别称，明永乐二年（1404）筑天津城，因地处畿辅门户，故名“津门”。“烽燧”，烽火，“连营烽燧”，显出战事规模之大。因为这是往事，故用“遥指”旧战场来带出回忆。然而，清廷剿灭太平天国和捻军之后赢得的所谓“同治中兴”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清王朝的没落趋势，作者对此是有清醒认识的，在与本篇作于同一时期的《望海潮·海上》一词中，他虽云“幸中原无事，人道休兵”，却仍有“怕重闻水浅，还见尘生”之虑，便是明证。本篇也是如此，刚从忆旧的悲怆中回过神来，“京城未远，又愁见、浮云征骑”两句，便又流露出伤时之意。提到“京城”，不仅是因为津京地理位置很近，更是因为它体现出古代士人身在江湖心系魏阙的传统情结。“浮云征骑”，谓骑兵出征如层云涌动一般气势非凡。按“浮云”亦为良马之名，《西京杂记》有“文帝自代还，有良马九匹，皆天下之骏马也，一名浮云”的记载，但联系下文之“玉垒”，则仍以字面意义理解为佳。“征骑”，出征的骑士，也可指战马。军容虽盛，作者仍曰“愁见”，当是厌恶战争，渴望安宁使然，其情愫与写下“安得壮士挽天河，尽洗甲兵长不用”（《洗兵马》）的杜甫无异。下面“道至今、玉垒防秋，厌重说、鏖兵时事”两句，充分表现出他的这种心愿。“玉垒”，玉垒山，在四川理县东南，此用唐杜甫《登楼》诗“玉垒浮云变古今”句意。“防秋”，本指秋高马肥之时戍边军队加强守备以防西北游牧民族南下袭扰，此指防范帝国主义的侵略，“鏖兵”，激战，苦战；“鏖兵时事”，指当年清军与太平军和英法联军的殊死搏杀。作者愿“道”御外侮的“防秋”之略，但“厌重说”往昔荼毒生灵的血战，既见出他的爱国之心，也见出他的忧民之怀，确实令人敬重。结拍两句，作者又回到景物描写，但与开头垂柳堆烟、煦风摧花的凄迷景致相比，“海色千重，都向层楼飘起”所留给读者的印象无疑要沉重得多。“海色千重”，意蕴甚丰，不仅仅是指海面呈现的各种景观，它实际上既寄托着作者振兴可期的希望，也包含着作者危难将至的忧虑。“海色”的变幻不定，亦犹清王朝命运的难以预料，这让作者心头充满了怅惘之感。而末句的“层楼”也与杜甫《登楼》一诗有关，将首联“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中的“花”字改成“涛”字，就能尽释其用意；并且“层楼”一词也对上片前五句的写景作出了补充交代：凡此皆为登楼所见。词以这样苍凉沉郁的语句结束，完全压得住全篇。
（庞 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