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沁 园 春
词汝来前,酹汝一杯,汝敬听之。念百年歌哭,谁知我者?千秋沆瀣,若有人兮。芒角撑肠,清寒入骨,底事穷人独坐诗?空中语[1],问绮情忏否?几度然疑。 玉梅冷缀苔枝,似笑我吟魂荡不支。叹春江花月,竞传宫体;楚山云雨,枉托微词。画虎文章,屠龙事业,凄绝商歌入破时。长安陌,听喧阗箫鼓,良夜何其?
王鹏运
【赏析】
题序中之“岛佛”,即贾岛。《唐才子传》云:“李洞慕爱贾长江(岛),遂铜写岛像,戴之巾中。常持数珠念贾岛佛。”“祭诗”,据小说记载,贾岛曾在某年除夕,取一年所作诗,以酒酹之,曰:“劳吾精神,是以补之。”“修祀事”,即祭祀之意。“辛峰”,作者弟。
本词设想奇特,用拟人化的手法,将词设想为能够理解词人内心情感的有生命之物,向这一“知音”倾诉了自己不合时宜的内心苦闷,并借这一倾诉,塑造了自己芒角撑肠、清寒入骨而又柔情难消的抒情者形象,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对于长期沉迷于艳情抒发的词史积习的不满。词人既难忏绮情、又为词史积习而叹息的态度,体现出他对于词体认知的矛盾心情。这样的心情,为下一首词写词的“反驳”留下了余地。
词的上片,通过一气呵成的倾诉,塑造了词人“芒角撑肠,清寒入骨”的寂寞不遇者的形象。起韵学辛弃疾《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词开头一句“杯汝来前”,但又有自己特色,不作一点铺垫,以酒为祭作邀,直呼词来恭敬地听取自己的倾诉,很有辛弃疾当年呼酒听命的气势。“念百年”以下,全是词人的倾诉之辞,它滔滔汩汩,内气充沛,尤其是问句迭出,更是充分显示了词人无处可消的积郁。仔细辨来,这里又有三个抒情层次。“念百年”一韵是第一层,它以一“念”字带起两个短句,抒发的是词人长期缺少知音而产生的生命寂寞之情。“百年歌哭”一语,下笔极重,它写出了词人对于自己一生的总体感受。“谁知我者”的问讯,则一方面表明了否定的意思,也就是世无知音的寂寞之意;另一方面,又隐然有肯定的意思———它直接带出下文,突出只有词体才是自己的知音之意。下文里,“千秋沆瀣,若有人兮”的回答,即十分含蓄而巧妙地点出了惟有词才是自己知音的意思。词作为一种文体,怎么可能成为词人情感的知音呢?词人在此要表达的,其实是指他自己把最真诚的情感都借了词体来表达的意思。但若是像这样表达,词就变成直赋其事的散文了,就没有余味了。从修辞手法上讲,这里“百年歌哭”对“千秋沆瀣”,“谁知我者”对“若有人兮”,是一个特别见功力的“扇面对”。说它见功力,不但是因为它有时间对,有虚字对,更是因为“歌哭”对“沆瀣”(喻气味相投)既是借对,又是当句对,“谁知我者”用《诗经·王风·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对“若有人兮”用《楚辞·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都是运思精到的不凡之笔。“芒角”一韵是第二层,它塑造了一个极为独特的抒情者形象:他的肚子里像是布满了森森的锋芒,这些锋芒显示出他不与世苟合、不入时的精神态度;他从外表到骨头都为清寒所浸透,这种清寒的特质,既表现出他境遇的穷厄,也表现出他精神上的永远清醒。韩愈曾为李花写下过这样的赞辞:“清寒浸骨肝胆醒,一生思虑无由邪。”(《李花》)通体清寒的人物,就有着李花一样的清醒纯洁。词人这种锋芒毕露、清冷违俗的形象,也就是一个命运穷厄者的形象。试想,像这样的人,又怎会得到世人的青睐呢?前人曾经相信,只有使自己承受孤寂、穷厄的命运,才能使自己创作出感染力强大的文学作品来,“诗能穷人”、“穷而益工”的著名观点,就表明了人们对于诗歌与境遇关系的认识。在此,词人提出了质疑,他说,为什么要把使人穷厄的罪过独独让诗歌承担呢?言下之意是:优秀的词人也同样要忍受境遇的穷困啊!这意味着,优秀的词作,一样承载了作者的不平之鸣,一样具有出色的感染力。这是为词的抒情性质、抒情地位暗中张本,体现出他的词学观的一方面。这一韵,从修辞上看,也有一个对仗精工的对偶句:“芒角撑肠,清寒入骨”,它们的妙处不仅在于对得工稳,而且在于都有着典故的支持。比如苏轼就写过“空肠得酒芒角出”(《郭祥正家醉画竹石壁上,郭作诗为谢,且遗二古铜剑》)和“清寒入山骨”(《栖贤三峡桥》)的诗句。上片最后一韵是第三层。他借用黄庭坚回答法云禅师的话,特别是朱彝尊《迈陂塘》词中的句意,表明自己所写作的绮情之词,只是来源于难以忏除的写作兴趣,是“空中语”而非实有境。这样的写作兴趣为何会产生呢?这里留下了一个有待回答的问题。“问绮情忏否?几度然疑”,一问一答,表达出他想要忏除即改变自己的词情内容的努力,和这一努力难以见效的结果。这样的“然疑”(然,肯定;疑,怀疑),为下片抒情暗中埋下伏笔。
下片主要从词体功能和词史积习的角度,表达自己在词情传递上的别有专诣。过片承上启下,描绘自己绮情难忏、“吟魂”飘荡的情感状态,显得极为缠绵悱恻。“玉梅”句出自宋姜夔《疏影》:“苔枝缀玉。”他以清冷淡净的白梅花为对照,也就是以追求意境清空雅正的浙派词为对照,对自己的吟魂忽忽悠悠的多情状态,加以自嘲。这样的自嘲,实际上表明了他不趋同于浙派词的审美理想的态度。在接下去一韵即“叹春江花月”四句中,他叹息自《花间集》以来,词坛上多的是绮艳软媚而无深意的词,即类似于宫体诗那样的香艳词;这样的作品鱼目混珠,把与之形似而神不似的“楚雨含情皆有托”的有寄托之作的名声也搞坏了,使它的“微词寄托”成了没有效果的形式,一个“枉”字,就表达了词人对此的遗憾。这一韵表达出他对词体写作的历史积习的不满,也表达出他对于“微波通词”的比兴之作受到误解的遗憾,而后者就是他对于自己那些“吟魂荡不支”的“绮情”词作的解释———它们是属于“楚山云雨,枉托微词”的有寄托之作。词人既然不是真正沉迷于男女之情、而是致意于政治抱负的作者,他当然会对自己有情志付出多而没有政治位置的事实感到不满,这不满就演化出下一韵的感慨来。他自嘲所作文章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文章,叹息追求的事业是屠龙之技无所用的事业,实是指自己虽然有着不凡的才干和远大的抱负,却像一个生错了时代的人,在当世压根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于是只能发出商声曲唱到进入高潮的“入破”之时的那种悲凉凄切的歌声。这是对词这个“知音”倾诉最真实、最深刻的精神苦闷,在意脉上,暗中呼应起两韵的“汝敬听之”和“千秋沆瀣,若有人兮”。结拍把自己这个唱着凄绝“商歌”的人,放到除夕满京城箫鼓喧闹的背景上来,显出了自己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孤独寂寞,使全词一直隐隐回旋着的不合时宜的孤独感,在此得到强化和显化。而“良夜何其”一问用《诗经·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句意,表现漫漫长夜中的迷惘之情,亦余味曲包。
全词气势充沛,议论纵横,充分反映了词人积郁难消的激情和其词在风格上的大气。从修辞上讲,本词用语既有锤炼的精致,又有散文化的流畅自由;另外,运典对仗也极见功力。
(邓红梅)
注 释
[1].空中语:谓虚构的、不真实的境界。宋代惠洪《冷斋夜话》:“法云师尝谓鲁直曰:‘诗多作无害,艳歌小词可罢之。’鲁直曰:‘空中语耳,非偷非杀,终不坐此堕恶道。’”清代词人朱彝尊《迈陂塘·题其年填词图》中,有“空中语,想出空中姝丽,图来菱角双髻”之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