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江 南 春
宝马尘香,钿车路直,天街多少裙屐?珠灯争照,问翠娥、今夕何夕?春月悬琼璧,蓬莱恨、五云偏隔。怅依旧、酒飞玉软,屏簇银温,华堂共点秋拍。 笙歌队,金粉国。正醉雾沉沉,东风无力。画帘燕子,也知道、春寒消息。花勒凭谁惜,枉红烛、泪痕一尺。却怕夜阑,梨梦难成,愁听南内哀笛。
张鸿
【赏析】
《江南春》,原为北宋寇準自度曲。词有“江南春尽离肠断”句,故取“江南春”为调名。单调六句三十字。南宋吴文英演为双调体,上、下片凡一百零六字。张鸿此调“用梦窗自度腔”,即指吴文英《江南春·赋张药翁杜衡山庄》。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1900),正值义和团运动方兴未艾和八国联军攻占北京之际,中国的半殖民地化进一步加深,满清王朝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纵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唐许浑《咸阳城西楼晚眺》),新年伊始的正月十五元宵之夜,依旧火树银花,笙歌遍地。时官京城的张鸿,面对一派喧闹景象,阵阵悲凉涌上心头。
上片以绚烂之笔,描绘元夜奢华繁盛的狂欢景象。起首三句,铺陈京华车水马龙、裙屐塞道的喧嚣场面。“宝马尘香,钿车路直”,化用宋李清照《永遇乐·元宵》“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辛弃疾《青玉案·元夕》:“宝马雕车香满路”词意。“钿车”,用金玉装饰的车子,古时贵族妇女所乘坐。“天街多少裙屐”,绾合上文,又出之以疑问语气,意味深长。“天街”,旧称帝都街市,此指北京街巷。“裙屐”,《北史·邢峦传》:“萧深藻是裙屐少年,未洽政务。”“裙”,下裳;“屐”,木鞋。本谓六朝贵游子弟的衣着,此处代指豪门贵族。“珠灯”二句,描摹灯景,突出人文气象;“春月”二句,状写月色,表现自然景观。二者均系元宵佳节的典型景象,然而这里的景语仅在营造一种氛围,触景而生的忧患之感方是其中真义。“珠灯”,即珠子灯,珠饰的灯笼。周密《武林旧事》:“珠子灯,则以五色珠为网,下垂流苏,或为龙船凤辇楼台故事。”“翠娥”,美女。“今夕何夕”,典出《诗经·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本为赞叹良辰美景之语,此则反用其意,讽刺达官显贵之乐而忘忧,醉生梦死。“春月悬琼璧”,“春”字点明时令,“琼璧”喻指明月。“蓬莱”,唐京长安宫名,本名大明宫,此指清宫紫禁城。“蓬莱恨”,谓社稷安危,民族忧患。“五云”,五色的彩云,语出唐白居易《长恨歌》“楼阁玲珑五云起”。月色溶溶,紫禁隐隐,日益深重的民族危机,都被这节日的祥瑞之气掩盖了。歇拍三句,具体描绘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权贵生活。“拍”,乐曲的节拍,“秋拍”,语出唐杜牧《自宣州赴官入京路逢裴坦判官归宣州因题赠》“画堂檀板秋拍碎,一引有时联十觥”。灯红酒绿,软玉温香,而这一切皆系于一个“怅”字,自然引出下片哀情。
下片运悲凉之气,抒发自己忧国伤时的孤寂情怀。换头二句紧承上片,再写歌舞升平景象。“笙歌”,赋其声;“金粉”,状其色,声光相乱,竹肉互发。“金粉”,妇女妆饰用的铅粉,形容豪奢华靡的生活。接着以“正”字领起“醉雾沉沉,东风无力”两句,表现萎靡麻木的精神状态。“东风无力”,用唐李商隐《无题》诗语。“画帘燕子,也知道、春寒消息”,则以燕知春寒反衬人迷醉雾,进一步揭示苟且偷安的社会现实。“花勒凭谁惜”,照应上片开头。“花勒”,彩饰的马衔,代指“宝马”。“枉红烛、泪痕一尺”,兼采唐杜牧“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赠别》)诗意和宋晏幾道“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蝶恋花》)词境而成,以“蜡烛有心”、“泪痕一尺”之幽怀苦意与上文之声色犬马形成鲜明对比。结拍三句,与李清照元宵词“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同一旨趣。“梨梦”,梨花梦,吴文英《西江月·赋瑶圃青梅枝上晚花》:“来结梨花幽梦。”“南内”,唐代长安兴庆宫,因在蓬莱宫之南,故名南内,此借指清宫紫禁城。夜未央,梦难成,人不眠,惟有声声哀笛,泣诉着无尽的时代忧患。
全篇融汇李清照、辛弃疾元夕词之意境,上片极言花灯满眼、乐声盈耳的夜游盛况,流光溢彩,充满动感;下片则转入对悲情幽绪的抒写,夜阑梦断,归于静态。如此以乐景写哀情,对比强烈,益增其哀。词末展现了“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的境界,冷观繁华,独享凄凉,正反映了作者于国难当头之际既不满现实又无力回天的忧患与无奈。张鸿诗学西昆,词尚梦窗,此词色彩秾艳而风格峭拔,写来藻丽旨密,兴寄深婉。
(龚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