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永 遇 乐
眼底秋山,旧来风雨,横槊之处。壁冷沙鸡,巢空海燕,各是酸心具。老兵散后,关门自启,脉脉晚愁穿去。一书生、霜花踏遍,酒肠涩时谁诉? 阑珊鬓发,萧条衣帽,打入唱骊新句。
回首神州,重重遮断,惟有翻空絮。岁华贪换,刀环落尽,草际夕阳如故。嗟同病、南冠易感,登楼莫赋。
曹溶
【赏析】
这首词的作者曹溶本是明末崇祯十年(1637)的进士,曾考选御史。李自成破北京,他也曾归顺过农民政权。后又降清。不过他在入清以后的宦途颇不平坦,有过几次不小的起落:起初担任河南道御史,督学顺天,不久被革职。起复后,一度任太常寺少卿,擢户部侍郎,又外出为广东布政使。约在顺治之末到康熙初年(1661—1664),他被降为山西阳和道,补山西按察副使,备兵大同,在云中一带生活过几年。这首以雁门关为题的《永遇乐》词,就作于这段时间。
曹溶经历了明末清初民族和国家天崩地裂似的大变局,他本人又在官场中饱尝了升沉无常的滋味,这可以说是这首词的基本创作背景。这首词不可遏止地流露出抚今思昔、郁闷落寞的复杂感情,其根由也在这里。而身历雁门雄关所见的景致和引起的联想感触,则是这首词产生的具体契机。
雁门关位于山西代县西北,座落在峭拔险峻的雁门山绝顶,自古是北方重镇、兵家必争之地,更是所谓“天下之阻,所以分别内外”之处。这里历来是阻挡外族入侵中原的要塞,关内关外不仅是地理区划之分,而且包含着所谓胡汉夷夏之别。而今自己来到这里,并不是来执行捍卫国家的神圣任务,身份乃是臣服于异族统治的一名官员。回望中原,整个神州早已不再是汉家天下。如此的沧桑巨变,怎能不在他心上留下深深的隐痛?这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在当时的政治条件下,显然是不能明白表露的。然而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于是,就形成了这首词既慷慨又悲凉、既压抑又贲张的表现风格。这是一首意蕴深厚、力量内敛、凝重而沉郁的词作。
开篇三句,点出此次登临的时间、地点。在深秋的傍晚,作者来到雄踞于山顶的雁门关,这里本是历朝以来许多将军横槊鏖兵、建功立业之处。这三句看似直叙,但起调甚高,为下面的抒慨作好了必要的铺垫。接着便写眼前所见,往日的雄关,而今是满目凄凉、毫无生气的情景。在这几句描写中,作者的感情倾向通过词汇的色彩表现了出来。“各是酸心具”、“脉脉晚愁穿去”二句,特别是“酸心”、“晚愁”二词值得注意和玩味。下面很自然地写到作者自己。“一书生”是他对自己身份的定位。他要告诉人们,他虽然穿着官服,但骨子里仍是一个书生。他冒着严霜踏遍雁门关,心中充满苦涩的思绪,这就是所谓“酒肠涩”,是书生意气的表现。可是这满腹的牢愁向谁诉说呢?上片就在这个问题上打住。
换头接过这个问题,诗思继续向前推进。“阑珊鬓发”二句是对自己外形的描绘,而他内心的苦涩也就由此可以想见。“打入唱骊新句”,是对上片末尾问题的回答。“酒肠涩时谁诉”呢?看来,最好的办法是填词以抒慨,也就是“打入唱骊新句”。这实际上点明了此词的创作动机。“唱骊”,也就是骊歌,送别之歌,典出《汉书·王式传》传:“谓歌吹诸生曰:‘歌《骊驹》。’”颜师古注:“服虔曰:‘逸《诗》篇名,见《大戴礼》。客欲去歌之。’”这里指作者创作的新词。
“回首神州”以下,才是作者意欲倾诉的真正心事,只是格于处境时势和诗词的艺术要求,话必须说得含蓄些而已。“回望神州”三句所写看似观景所得,但其中所含山河变色、前途迷茫的寓意不难体会。“岁华贪换”三句触及自身处境,谓时光飞速流逝,而自己羁于薄宦,回归无望。“刀环”句用《汉书·李陵传》汉使视刀环向李陵暗喻归还之典,“刀环落尽”则无可视,归还无望矣。所以下文乃自比为“南冠而絷者”的楚囚,按此句典出《左传·成公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虽如王粲那样倦而思归,但形同囚徒,见景生慨又不可随意抒发,就连王粲《登楼赋》那样的东西也还是莫做为好。全词在此收束,作者的无奈和忧愤可谓更深一层。
这里“嗟同病”三字尚需一说。“同病”者指的是此次与他同游的词人朱彝尊。朱氏年辈比曹溶晚,这时正任职曹溶幕中。后来他替曹溶的《静惕堂词》作序,曾深情地提及这段日子:“忆壮日从先生南游岭表,西北至云中,酒阑灯灺,往往以小令慢词更迭唱和,有井水处,辄为银筝檀板所歌。”事实上,朱氏当时确实有一首同题同调并且同韵之作《消息(即永遇乐)·度雁门关》。朱词在遥想古人、慨叹史事时,情绪和用语都更为激烈尖锐。曹溶词中紧接着“嗟同病”而来的“登楼莫赋”一句,恐怕就兼有提醒朱氏之意。
(董乃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