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水 龙 吟
夜来几阵西风，匆匆偷换人间世。凄凉不为，秦宫汉殿，被伊吹去。只恨人生，些些往事，也成流水。想桃花露井，桐英永巷，青骢马，曾经系。 光景如新宛记，记相逢、瑶台殊丽。微烟淡月，回廊复馆，许多情事。今日重游，野花乱蝶，迷濛而已。愿天公还我，那年一带，玉楼银砌。
陈维崧
【赏析】
这是一首闺怨词。题作“秋感”，写的是一个被丈夫遗弃的女子在秋晨的所思所感。通篇着眼于情而落笔于景，写得凄惋哀怨，温文含蓄。
上片写女子被弃所生的凄怆。
“夜来几阵西风，匆匆偷换人间世”，清晨起来，首先让女主人公感受到的，是世界发生了突变：一夜的西风，吹尽了绿叶，大地一片苍凉寥落，呈现出深秋的景象，昨天的一派生机，已经匆匆地给偷换成了一片萧索。“人间世”，《庄子》篇名，这里借用，指人间、人世。表面上看，这里写的是季节的变化，是秋冬时令的代序，但显然也暗示了人事，暗寓了女子的人生路上遭遇了突发的变故。“凄凉不为，秦宫汉殿，被伊吹去”，“秦宫汉殿”，秦汉两朝的宫殿，泛指历代朝廷，“被伊吹去”，喻改朝换代，基业成空，也就是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一词中“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之意。世道沧桑，固然是人生的不幸，但对女子说来，今日的凄凉之感却并不是为此而生。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只恨人生，些些往事，也成流水”，恨只恨人生的点点往事，却似无情的流水，都已匆匆逝去。这里以流水作比喻，点出事情的原委，原来是女主人公遭到了丈夫的遗弃。旧时女子，一旦出嫁，即委身于丈夫，丈夫就是女子一生唯一的依傍，也是女子一生得失唯一的筹码。因此，秦宫汉殿，世道沧桑，对她说来并不重要，丈夫的离走，家庭的变故，才是造成她心灵巨大震撼的真正缘由。正因为旧时女子视野的狭小，忧患的浅短，才加倍地表现出了她一己痛苦的无涯。夜来的几阵西风，眼前的一片萧索，自然更刺激她，使她痛上加痛、苦上加苦，万般凄凉了。这里作者运用了对比映照的手法，以国事与家事相比，将女子遭遇的痛苦之情表达得分外鲜明。“想桃花露井，桐英永巷，青骢马，曾经系”，这四句紧承“些些往事”，以“想”字领起，写已如“流水”般逝去的往事。回想当年，春天灿烂的桃花丛中，井栏旁边，梧桐花下，深巷之中，那里曾多少次系过丈夫的坐骑青骢马。桃花、露井、桐英永巷，都是古代用以象征男女情爱或男女情人倾诉爱情之处。梁锽《艳女词》：“露井桃花发，双双燕并飞。”李贺《秦宫词》：“桐英永巷骑新马，内屋深屏生色画。”这里引用，更增添了往日情事的缠绵温馨。不明说她的丈夫，而落笔在青骢马上，也别有一番深情，一来，青骢马系丈夫所骑，以物代人，有含蓄之美；二来，马扬蹄长啸，十分矫健，以马借代其夫，更能表达出男子的阳刚之美。青骢马的出现，为寻常的井栏深巷，平添了几分生气。而往事愈美，便愈见情深，也愈加重了失去它以后痛苦的分量。
下片接写往事。“光景如新宛记”，换头承上启下，将往日的回忆引向更深处。“记相逢、瑶台殊丽。微烟淡月，回廊复馆，许多情事”，以“记”字领起下文的情事：记得当年相逢之初，在那华美的瑶台之上，自己也是一个绝色的佳人。以后的岁月，在微烟淡月之下，回廊复馆之中，曾有过多少温馨的欢会。“瑶台”，玉石砌成的高台，极言其华丽。“回廊”，回环曲折的走廊。“复馆”，重叠的馆阁，这些处所，古代诗文中常作为男女定情约会之所。这里，作者满怀深情，浓墨重彩勾画了当年男女之间那种旖旎风情，令人向往，勾人回味，也暗示了今日人老珠黄，遭人遗弃的缘由。“今日重游，野花乱蝶，迷濛而已”，至此，笔锋猛转，呈现在眼前的今日光景，是如此令人不堪。作者在“花”前着一“野”字，“蝶”前加一“乱”字，那荒芜凄迷、杳无人踪的景象，便跃然纸上。这里，作者再次运用对比手法，通过今昔的对照，衬出了女主人公心境的悲凉，一种对欢乐已逝无可挽回的凄怆之情令人恻然。“愿天公还我，那年一带，玉楼银砌”，结拍处作者以女主人公第一人称的口吻，向天公发出无力的呼告：愿天公能还给我往年在玉楼银砌中的那份欢乐！明知难为而为之，更衬托出无处申告的痛苦和百般无奈。“银砌”，银阶。
作为清初词坛巨擘的陈维崧，他的词“气魄绝大，骨力绝遒”（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以“沉雄俊爽”为其主要特征。但也不乏哀艳缠绵，回肠荡气之作，显示了他艺术风格的多姿。这首词即其一。全篇写女子凄楚的心情，全从对比映照中显出，而国事与家事的对比，今朝与昔日的映照，又全都融注在自然景物之中，情感只是在自然景物中隐隐透出，这就使全篇显得曲折而多致，含蓄而隽永。
（钱学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