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水 龙 吟
春风赵国台荒,月明几照苕华梦?纵亡横破,西山留在,翠鬟烟拥。剑履三千,平原池馆,谁家耕垄?甚千年事往,野花双塔,依然是,骚人咏? 还记张陈继起,信侯王、本来无种。乾坤万里,中原自古,几多麟凤?一寸囊锥,初无铦颖,也沾时用。对残灯影淡,黄粱饭了,听征车动。
王恽
【赏析】
登高览古,咏史叙志,是诗人骚客的雅致高怀。春日,王恽登古战国赵都城邯郸(今属河北)丛台,难抑心中激情,于是有了这首志存高远的咏史佳篇。
题中之“丛台”,原名武灵台,因“连聚非一,故名丛台”(《汉书·高后纪》颜师古注),相传是战国时赵武灵王(前325—前299在位)为阅兵和歌舞所建,故址在今河北邯郸市内。台上有天桥、雪涧、花苑、妆阁诸景,风物秀美奇特。千余年来,屡经战乱,丛台满目荒凉,一片萧瑟,词人览物生情,遂抒其深沉的历史感慨。“春风赵国台荒,月明几照苕华梦”,一起两句,目睹丛台的荒芜,感叹赵国的终归灭亡。“春风”,“明月”,给人美感的愉悦,但荒台遗迹又让人浮想联翩,顿生盛衰兴亡之叹。“苕华梦”,用赵武灵王梦见美女的典故。“苕华”,美玉名。《竹书纪年》:“癸命扁伐山民,山民女于桀二人,曰琬曰琰。后爱二人。女无子焉,斵其名于苕华之玉,苕是琬,华是琰。”后以指品德容貌美好的女子。《史记·赵世家》:“十六年,秦惠王卒。王游大陵。他日,王梦见处女鼓琴而歌诗曰:‘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异日,王饮酒乐,数言所梦。”《史记集解》綦毋邃曰:“言有命禄,生遇其时,人莫知己贵盛盈满也。”赵武灵王梦中见美女鼓瑟歌诗,颂赞赵王生当其时,福禄无边,兴奋不已。然而,好梦难续,好景不再。曾几何时,美梦竟成泡影,赵国被秦翦灭。明月照梦,实景映照虚境,措语奇警。“几照”,几番照临。言下之意,明月并非永远照临苕华梦,揭示出赵武灵王之梦的荒诞和赵国并不能免于灭亡。一国君主,把社稷的希望盲目地寄托在虚幻的梦境之中,实属可悲复可笑。而这一切付诸轻轻一问,委婉含蕴,更富有浓烈的讽刺意味。
“纵亡横破,西山留在,翠鬟烟拥”,紧接三句,遥看西山胜景,追想赵国的覆亡。六国合纵连横,联合攻秦,本是一个历史创举,但因不能齐心合力,终未奏效,反被秦各个击破,先后覆灭。当年称雄一时的六国,而今又在哪里呢?只有翠绿的西山,宛如环形发髻,高高耸立在缭绕的云烟中。“纵亡横破”,道出了赵国灭亡的原由。
“剑履三千,平原池馆,谁家耕垄?”接着三句,俯视广野,慨叹当年赵国平原君的池馆沦为寻常耕垄,遥忆他权重位显和礼贤下士的往事。“平原”,平原君,战国赵武灵王之子赵胜,他是著名的战国四公子之一,相传有食客三千人。“剑履”,佩剑着履。封建时代,经帝王特许,重臣上朝时可不解剑,不脱履,以示特殊礼遇。平原君三度任赵相,显赫一时,可谓是“剑履上殿”的重臣。惠文王九年(前290),秦国围赵都邯郸,他用毛遂之计,与楚订立盟约,求救于魏国,终于破秦存赵。然而,即使这样的风云人物,也难免家族衰亡的命运。昔日的华丽池馆,如今成了寻常人家的田垄。沧海桑田,这是何等巨大的变迁啊!这三句语浅意深,直有唐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的神韵。深深的感喟,出以淡淡的问语,余韵不尽,耐人寻味。
“甚千年事往,野花双塔,依然是,骚人咏”,歇拍四句,一气贯注,近观野花双塔,遥想千年往事,劈空设问:战国时代赵国的往事已然超越千年,何以丛台的野花双塔,依然是诗人笔下歌咏的对象?词人问而不答,让人思而得之,更觉凝重深厚。深沉的扣问,揭示历史跨越时空的穿透力。这满地的野花,这高耸的双塔,阅尽千年的沧桑变迁,是历史的见证。普通景观关联着千年往事,包孕着深邃的历史意蕴。看似信手拈来,其实是为了引发思古之幽情。
“还记张陈继起,信侯王、本来无种”,过片三句,由最终被秦国所灭的赵国联想到立下推翻暴秦第一功的陈胜,赞叹之情溢于言表。“张陈继起”,指秦末陈胜农民起义。秦二世元年(前209),雇农出身的陈胜(字涉)被征屯戍渔阳(治今北京密云西南),途经蕲县大泽乡(今安徽宿县东南刘村集),与吴广率同行戍卒九百人揭竿而起。起义军迅速发展壮大,在陈县(今河南淮阳)建立政权,陈胜自立为王,国号“张楚”,故称“张陈”。“侯王本来无种”,语出陈胜举义时号召徒属的豪言壮语:“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史记·陈涉世家》)彼,人也;予,人也,“侯王本来无种”,推翻侯王有种的天命论,反映了朴素的唯物史观。一个“信”字,充溢对亡秦英雄陈胜的仰慕和赞佩,隐隐透出词人企盼大有作为的雄心和抱负。
“乾坤万里,中原自古,几多麟凤”,“麟凤”,喻出类拔萃的人才,这三句,俯仰古今,纵横乾坤万里,试问中原有几多才智出众的人物。南唐陈陶《闲居杂兴》之二云:“中原莫道无麟凤,自是皇家结网疏。”把中原无“麟凤”,归结于皇家未能尽力网罗人才。词人籍贯卫州汲县(今属河南),操履端方,自是中原杰出人才。“几多”之问,并非否定人才的存在,实是寓含一种“不才明主弃”(唐孟浩然《岁暮归南山》)的怨尤之情。“麟凤”云云,不乏负奇才而愿进用的期待,大有中原麟凤,舍我其谁的意味。
“一寸囊锥,初无铦颖,也沾时用”,紧接三句,以毛遂自况,渴望崭露锋芒,为时所用。《史记·平原君传》载,秦围邯郸,赵国派遣平原君向他国求救,合纵于楚国,约定与食客门下有勇力且文武备具者二十人一起前往。门下有毛遂自荐。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请今日处囊中耳。使遂蚤(早)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平原君听罢,便让毛遂一起出使楚国,毛遂终于显露才华,“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定从(纵)于殿上”。这三句用毛遂脱颖而出的典实,报国用世之心,呼之欲出。
“对残灯影淡,黄粱饭了,听征车动”,结拍三句,化用黄粱梦的典故,表白对出仕的向往。黄粱梦,典出唐沈既济《枕中记》:卢生在邯郸客店遇道士吕翁,自叹穷困,吕翁探囊中枕,授之曰:“子枕吾枕,当令子荣适如志。”时主人正蒸黄粱,卢生梦入枕中,享尽富贵荣华。及醒,黄粱尚未熟,怪曰:“岂其梦寐也?”吕翁笑曰:“人生之适,亦如是矣。”卢生怃然曰:“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词人登邯郸丛台,念功名荣华之变幻莫测,自然会记起邯郸道上的黄粱梦故事。但当残灯映出淡淡的身影,征召贤达的车声在耳畔响起,他不禁又思绪万千,勾起建功立业的夙志。尽管他深知任何功名富贵都是过眼烟云,但建功立业毕竟是他这个期盼有作为的士子内心深处的大愿啊!
这首咏史词,意境开阔,笔力雄健。上片览物,春风,明月,西山,荒台,池馆,耕垄,野花,双塔,无不维系着战国时期的历史风云:赵国台荒,苕华梦灭,六国破亡,池馆废弃,件件桩桩,讲述着巨大的沧桑变迁。下片咏古,张楚陈胜,中原麟凤,赵国毛遂,邯郸卢生,无不关涉着词人的襟怀抱负。清刘熙载《艺概·词概》云:“昔人词咏古咏物,隐然只是咏怀,盖其中有我在也。”此词围绕赵国都城邯郸怀古咏事,纯然本地风光、本地典实,而这一切“只是咏怀”,“其中有我在”,因而耐读有回味。
(吉明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