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梦 江 南 （其一、其二）

悲落叶，叶落落当春。岁岁叶飞还有叶，年年人去更无人。红带泪痕新。

悲落叶，叶落绝归期。纵使归来花满树，新枝不是旧时枝。且逐水流迟。

屈大均

【赏析】

这是词人四首同调组词中的前两首，是两首和血含泪、悲情充溢的小词，“悲”是贯穿其中的感情主线。至于作者为何而悲，悲从何来，由于没有题目和小序可供参考，我们只好从词的内容加以揣测。

两首词都以咏叹“落叶”起兴，是枯败的落叶令作者触景生情。如果正当秋季，树叶由枯黄而飘落本是正常的自然现象，尽管“悲秋”是古代诗歌的传统主题之一，但也不至于令作者如此涕泪俱下，大放悲声。原来这是一片本不该落的树叶落了：“叶落落当春。”正当欣欣向荣、生机盎然的春天，正当新芽吐绿、万物更新的季节，这一片本该蓬勃生长的树叶却落了！作者由叶及人，由景生情，落不逢时的落叶触发了他心头最大的隐痛，更何况人不及叶：“岁岁叶飞还有叶，年年人去更无人。”尽管叶子落在不该落的季节，但明年春天来临时，新叶照样会发芽；而人一旦去世，化作尘埃，就永不复见了。每念及此，词人自然情不自禁，悲从中来，“泪痕”浸透“红带”。“红带”是红色的手绢之类，唐吴融有“数钱红带结，斗草茜裙盛”（《个人三十韵》）句，描写青年女子嬉戏游玩的情态，可知“红带”一般为妇女所用。那么，“新”沾上作者“泪痕”的“红带”很可能是已故女子的遗物。作者在见落叶生悲情后，再睹遗物思伊人，当然是肝肠寸断，泪如泉涌。据此线索，再结合作者生平，我们初步可以判定，是早逝的妻女引发了作者如此悲痛的情感。作者一生三次丧偶两次丧女，尤其是与继室王华姜感情甚笃，谁料欢愉的夫妻生活才三年，王氏仅二十五岁就病故。就像正值春天却随风飘零的落叶一样，在不该陨落的季节陨落了，这自然给作者带来永远不可弥补的伤痛。虽然不能确定这首词就是为悼念王氏而作，但在作者创作的悼念王氏的许多诗文中，我们可以感受到相同的“悲”和“泪”。

第二首蕴涵的感情更为复杂。作者悲叹落叶的命运：“叶落绝归期”，树叶一旦飘落，就断绝了归路，“零落成泥碾做尘”。上一首中作者不是还强作宽慰，认为“岁岁叶飞还有叶”吗？何以这里对落叶的命运如此悲观？原来“纵使归来花满树，新枝不是旧时枝”，此叶非彼叶，新枝非旧枝，这其中所蕴涵的感情似乎不仅仅局限在对故人的怀念。作者是反清复明的志士，重气节，轻名利。当明清易代之际，尽管他仅十五岁，却始终以明遗民自居，坚决不投靠清统治集团。当春而落的落叶引发词人对早逝的故人的怀念，而早逝的故人又令他联想到江山不保、社稷倾覆的故国，这是很自然的感情过渡。如果说故人的生命似“落当春”的落叶，那么故国的命运就如“绝归期”的落叶了。树叶落地，化为尘土，新枝嫩芽并非就是那片落叶；王朝倾覆，成为历史，改朝换代故国只能永在梦中。因此作者对已“绝归期”的落叶在悲痛欲绝的同时又无可奈何，落下的只能落下，逝去的只能逝去，自己唯一还能表达的心愿只能是“且逐水流迟”，希望那将顺水飘向远方的落叶能够放慢脚步，在自己曾生长过的土地上再多徘徊逗留。这其中当然包含着词人希望故人的灵魂、故国的精神能够再多停留的深层含义。本来不该落偏偏却落了，落了又不可能再重生，因此退而求其次，只希望落叶慢点顺水飘走，以免踪迹全无。但词人有意，流水无情，飘零的落叶只能随着滔滔流水一去不复回，词人这一小小的心愿是不可能实现的，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怎不让人感到“无限凄惋”（况周颐《蕙风词话》）？家愁国恨融汇其中，读者亦为“落叶”扼腕叹息，一掬同情之泪。

（沈时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