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贺 新 郎
辽海归来鹤。翔千仞、徘徊欲下，故乡城郭。旷览山川方圆势，不道人民非昨。便海水、尽成枯涸。留取荆轲心一片，化虫沙、不羡钧天乐。九州铁，铸今错。 平生尽有青松约。好布被、横担楖栗，万山行脚。阊阖无端长风起，吹老芳洲杜若。抚剑脊、苔花漠漠。吾与重华游玄圃，邅回车、日色崦嵫薄。歌慷慨，南飞鹊。
文廷式
【赏析】
此词作于光绪二十一年乙未（1895），时值中日甲午战争清朝战败与日签订《马关条约》之后。文廷式力主拒签此约，认为“辱国病民，莫此为甚”（《昭萍志略·人物志》），因而触怒慈禧太后。四月，词人乞假南归。五月至南京，与黄遵宪、梁鼎芬、王德楷等“饮集吴船，各抚《贺新郎》词，以志悲欢”（黄遵宪《贺新郎》词小序）。
此词劈头就以久别家乡化鹤归来的辽东人丁令威自喻，写归鹤高飞云天，眷怀故土，俯身欲落。按旧题陶潜《搜神后记》载：“丁令威，本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遂高上冲天。”典是常典，但词人用来却颇见新意。“辽东”，是中日甲午战争的陆上战场，此用辽鹤归来之典感怀时事，极浑成妥帖。而原典中辽鹤之归，是遗世仙人的游戏之举，此谓其“徘徊欲下”，则正有眷恋之意，感情倾向十分强烈。下面两句，写下瞰所见。“辽鹤归来，故乡多少伤心地”（周邦彦《点绛唇·伤感》），“不道”两字，饱含伤心，词人一己之悲慨，以广阔的山川、众多的人民为依托，有着深沉的时代气息和社会内涵。面临日本的侵略扩张，清廷节节退让，局面竟有沧海“枯涸”之势，词人怎能不痛心疾首。他决心学习荆轲反抗暴秦行刺嬴政的斗争精神，献身报国，“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过零丁洋》），即使死去化为异物也心甘情愿。“海水”句用《神仙传》“麻姑自说云：‘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浅于往者会时略半也，岂将复还为陵陆乎？’”之典，“化虫沙”用《艺文类聚》引《抱朴子》“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之典。“钧天乐”，中央天帝处所奏的美妙音乐，张衡《西京赋》：“昔者大帝说秦缪公而觐之，飨以钧天广乐。”此谓“不羡”，则表明词人不愿像丁令威那样有远世之心。这些句子中所用的典故，都是神话传说，切合化鹤仙人的虚拟身份，使词意凝而不散，堪称妙笔。歇拍两短句，乃直抒悲愤之情，对眼下时局的衰危表达了无比的憾恨。按《资治通鉴》载，唐天雄节度使罗绍威部牙军骄横难制，天威乃引朱全忠军灭之，而所蓄物资钱财为朱军耗去大半，罗后悔说：“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错刀，借为错误的错）也。”词人即用此典。说“九州”（即全中国）之铁铸成“今错”，当是指慈禧太后、李鸿章等的误国，语气之沉痛极见拳拳爱国热忱，境界崇高，又在前人之上。
词人在当时意欲有所为而不可得，只能以回籍修墓为借口，暂离朝政。蒿目时艰，前景难料，回天无力，词人似觉惟有抛弃济世安邦之念，超然物外，才能求得心头的安宁。但他又岂能真正忘情逃世，内心的矛盾苦闷便在下片中充分表现出来。过片之“青松约”即指归隐山林，“布被”、“楖栗”（木名，可制手杖，元耶律楚材《和张敏之鸣凤曲韵》：“横担楖栗万山归。”）也都是生活清贫的江湖散人所常用之物。然“阊阖无端长风起，吹老芳洲杜若”，词人毕竟“心存魏阙”，念念不忘的，仍是政见难以进用，后党排斥异己，内忧之深不亚于外患之重。“阊阖”，天宫之门，此化用《楚辞·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句意。“杜若”，香草名，《楚辞》惯以香草喻贤人，此亦其意。“长风”“吹老”云云，实指小人得志、君子道消。想到这里，词人悲愤之气难平，不禁手抚宝剑，可是久置不用的剑上却已布满斑斑的苔花，又令他满怀惆怅。但他在失望之中仍抱有希望，期待着与有道明君一起挽救国家于危亡之中，于是写道：“吾与重华游玄圃，邅回车、日色崦嵫薄。”“重华”，虞舜名，喻有道君主。“玄圃”，即悬圃，昆仑神山上神仙所居处。“邅”，转，喻国家政策的改变。“崦嵫”，日落之处，喻清朝之衰落濒危。此处化用了《楚辞·离骚》“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辞”、“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兮县（悬）圃”、“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等句，精神气格与屈大夫一脉相通。结拍两句，词人借助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诗意，表达了渴望朝廷重用贤人才士、重振国威的迫切心愿。“南飞”二字正好切合词人此时的去向，“歌慷慨”则系曹诗“对酒当歌”、“慨当以慷”的叠合，对诗旨也有提示作用，且是词人嵚崎历落本色的真实写照。
文廷式自序其《云起轩词钞》，称自己于词“写其胸臆，则率尔而作，徒供世人之指摘而已”。这首词确实称得上“写其胸臆”之作，文氏如若留京，必为李鸿章等所陷而遭奇祸，乞假南归，又决非出自真意，因而在饮宴时酒逢知己，一吐心胸，毫无矫饰之情。词以“归来鹤”起兴，以“南飞鹊”作结，首尾相应，活现出词人难遇明主、空怀抱负而又高冲云天、苦苦追求的形象特征。全词几乎句句用典，信手拈来，切时切事，使幻想与现实融成一体。笔意纵横开阔，舒急有致，也是文廷式词效苏辛的明证。
（张修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