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南 乡 子
举酒向谁倾?板鼓凄凉剧有情。倚遍阑干谁按拍?分明,记得当时月在门。 那用诉平生,旧曲低徊忍再听。莫怪人间同调少,秋声,槭槭萧萧耳独闻。
许宗衡
【赏析】
许宗衡是个有抱负、有个性的诗人。冒广生《小三吾亭词话》谓其“负气伉爽,有不可一世之慨。所著《玉井山馆诗余》,别有怀抱”。谭献《箧中词》亦云:“海秋先生,伤心人别有怀抱,胸襟酝酿,非寻常文士。”这些评价,在此首词里约略可以看出。
题为“秋夜歌筵”,却没有丝毫欢歌笑语的描摹,字字句句全是愤懑与无奈。“举酒向谁倾”,起笔便感压抑。虽是灯火煌煌,歌吹呜呜,作者却极端孤独,手擎酒杯,却无人能与之倾杯而饮,倾怀而谈,只有熟悉的板鼓声敲打着作者积满伤痛的心灵。从整首词来看,无人倾杯并非指满座高朋没有同调,而是慨叹在纷乱之世,国中无人、朝中无人的苦痛。许是席间的乐曲一片伤感抑或作者的悲哀使乐曲笼罩着一层凄凉,总之,充耳而闻的乐曲非但没有令他的惆怅得到缓解,反而更让他生出一段愁绪。他凭栏而立,欲求同调却不可得。辛弃疾在《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曾悲愤而呼:“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海秋之“倚遍阑干谁按拍”与之可谓如出一辙。据冒广生《小三吾亭词话》,作者与当时著名戏剧演员朱莲芬、陈兰仙交谊甚厚,曾与之诗书往来,而朱、陈二人所擅长者正是富有家国之恨的《桃花扇》,作者另一首《霓裳中序第一·观兰仙演〈寄扇〉》中亦有“拍遍阑干几叠”及“早板鼓、凄凉数阕”等与本词相类似的句子。由此可见,作者席间所听曲极可能就是《寄扇》一出。“分明,记得当时月在门”,追忆的是太平天国攻陷南京事,其《金缕曲·书余淡心〈板桥杂记〉后叙》中详细记载了当时情景:“粤寇披猖,倏遭今劫。岁在癸丑(1853),孟春之日,仆在江上,仓卒北征。时贼骑距城,环四百里,堠兵甫集,烽火断然。仅二旬而金陵瓦解矣。……呜呼,江关残破,亲故流亡。”并在词中感叹“亡国恨,哽难语”。而这种对内忧的悲慨实是同对外患的愤恨合而为一的。
在此,我们不必因作者仇视太平军而对其言论一概否定,从种种迹象看,作者的身世之感、家国之恨无疑包含着对封建末世统治阶级的腐败无能的痛恨和对广大人民饱受患难的同情。《桃花扇小引》中关于明王朝“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歇于何地?”之追问以及对南明王朝之“私君、私臣、私恩、私仇,南明无一非私”之揭露,正是作者激赏此剧之根由。《江宁府志》说作者“官京师久,目击世变,不能无慨于心,故发之于文,往往藉物喻情,用抒所蓄”,则其对清末官场之腐败应有深切体会。只有如此,方可解释为何作者有如此强烈的国难意识。从历史上看,举凡国亡,十之八九源于自身之腐败。
过片进一步抒写其孤独凄凉心境。“那用诉平生”,意为不必再诉说平生,大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悲慨。“旧曲低徊忍再听”,说明此曲已不知听了几回,但每次倾听,都只能强忍悲愤,任伤心之曲回荡耳际,其无奈、压抑、愤恚之情表露无遗。这是很典型的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心境,正与作者之性情、身份相吻合。论性情,他自是简傲,此类人往往对现实多有不满;但其身份却是一介文士,又只能将满腹愁怨形诸笔墨而已。很显然,他所衷心企盼的是清王朝能重整河山,再造盛世。然积年所见早已使其心灰意冷,不存任何希望,所以,“莫怪人间同调少”,非不怪也,实是怪之太多,以致无从怨怪。此处似是豁达语,却比悲愤语更加沉重。凡此种种,使得“秋声,槭槭萧萧耳独闻”就成了作者此时惟一的选择,可以说,只有失望至极的人才有如此选择。当然,这也是作者最不愿选择的选择。
词不长,读来却极沉重,这份沉重是作者的悲剧使然,更是时代悲剧的形象显现。
(陈伟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