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南 乡 子
月倍此宵多，杨柳芙蓉夜色蹉。鸥鹭不眠如昼里，舟过，向前惊换几汀莎。 筒酒觅稀荷，唱尽塘栖《白苎歌》。天为红妆重展镜，如磨，渐照胭脂奈褪何。
徐渭
【赏析】
苏轼《阳关曲》咏中秋月云：“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确实，中秋朗月，此夜不长，望月寄情，普天同心。然而，心裁别具而风骨独立的徐文长，却淡于“十五”而偏好“十六”。其诗，尝有《十六夜踏灯与璩仲玉王新甫饮于大中桥之西楼》之作，且被王夫之视为“得供奉（李白）、嘉州（岑参）之神”；其词，则有此阕《南乡子·八月十六片石居夜泛》，也被评家视为咏西湖明月的佳作。
为什么徐渭偏好“十六”？其诗有道是：“树枝画月千条弦，十五不圆十六圆。”果然语出惊人，又让人颔首称是。起句“月倍此宵多”，着一“倍”字，再次表达了他独特而真切的赏月感受。接着，从不同侧面描写了“明月此宵，倍多十五”的景象。滟滟十六月，普照西湖夜。此刻，杨柳芙蓉，姿色稍减；鸥鹭不眠，疑为白昼；轻舟破月而去，忽惊汀上柔草几度换新。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徐增评谓“江畔平浅处为汀。汀上白沙……只因月光与水光相映射，花光又隐现其间，故看不见”，王尧衢又曰“江既有水、月、花光相为映射，则汀上之白沙看不见矣”。可知徐渭巧用若虚诗意，极写月色之明。真所谓：十六明月，如霜似雪，湖汀莎草掩映，水天渺茫一色。
下片由天上明月，转入人间美景。张岱《西湖梦寻》记“片石居”曰：“由昭庆缘湖而西，为餐香阁，今名片石居，秘阁精庐，皆韵人别墅。其临湖一带，则酒楼茶馆，轩爽面湖，非惟心胸开涤，亦觉日月清朗，张谓‘昼行不厌湖上山，夜坐不厌湖上月。’则尽之矣。”唐人张谓此两句诗出自其《湖上对酒行》，原诗结尾写道：“风光若此人不醉，参差辜负东园花。”出言旷达，直写胸臆。词人舟入片石居，对此月色佳景，兴致倍添，自亦不免对酒当歌，尽情享受。“筒酒觅稀荷，唱尽塘栖《白苎歌》”，便借古状今、亦虚亦实地写出了当时欢歌畅饮、不负良辰的情境。“白苎歌”，或作“白纻歌”，乐府《舞曲歌辞》名。“苎”即苎麻，其纤维织成的布称纻，古时常制为舞者之巾和袍。最初出于吴地民间，后被采入乐府。《晋白纻舞歌诗》为现存最早的歌词，赞誉白纻之轻盈，舞姿之优美，宣扬宜及时行乐的思想。有云：“质如轻云色如银，爱之遗谁赠佳人。割以为袍余作巾，袍以先驱巾拂尘。丽服在御令嘉宾，醪醴盈樽美且淳。清歌徐舞降祇神，四座欢乐胡可陈。”词人当夜虽难有如此排场，然竹筒饮酒，稀荷听风，遍唱《白苎》，其及时为乐的心情，是决不稍减于古人的。你看，皓月当空，老天也知情识趣，为伴游的佳人重又展现磨得透亮的团圞明镜。然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事过境迁，则“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王羲之《兰亭集序》），一念及此，能不乐极生悲，转觉惆怅！于是词人不禁发出“渐照胭脂奈褪何”的叹息。那种既留恋又无奈的心情，溢于言表。其《十六夜踏灯……》诗句云：“大中桥上游人坐，不饮空教今夜过。红脂在口香在楼，那能一个到垆头。”看来，“放浪曲糵，恣情山水”的徐文长，十六圆月夜，年年不空度，对“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古诗十九首》之十五）之古训，果然领会甚深。
词人对故乡的山水人文，充满自豪之情。尝曰：“浙之山川莫胜于会稽，而会稽犹莫胜于剡。人生其间，往往美秀不群。”此阕《南乡子》，写出浙之山川另一胜景；今人读来，对西湖夜月会更添一份向往之情。
（陈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