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木兰花慢
上卢沟一望,正红日,破霜寒。儘渺渺飞烟,葱葱佳气,东海西山。依稀玉楼飞动,道五云、深处是天关。柳外弓戈万骑,花边剑履千官。 寒窗萤雪一生酸,富贵几曾看。问今日谁教,黄尘匹马,更上长安?空无语,还自笑,恐当年、贡禹错弹冠。拟把繁华风景,和诗满载归鞍。
刘敏中
【赏析】
刘敏中在元代,也是一位清风峻骨的名臣。史家称他“平生身不怀币,口不论钱,义不苟进,进必有所匡救,援据今古,雍容不迫”(《元史》本传)。就是朝中权贵,对他也未免有所忌惮。
现在他正匹马孤影,驻立于潺湲流过大都西南的卢沟河桥上。因为还是乍暖乍寒的春晨,河两岸大抵还铺洒着晶莹的霜花。此词起句以“寒”写“霜”,复以“破”字描摹红日升腾景象,便使日出之景带有了一种破寒直上的力度,而整个词境也刹那间辉映在霜华霞光之中,变得红火温煦、分外瑰丽了。接着的“儘渺渺飞烟”数语,则又从上下俯仰转为横向流视,境界尤为开阔:清澄的卢沟河流过大都折向东南,在霞彩照耀中,似可望见它并入海河直泻渤海湾的波光涛影;回首西眺,则又有苍苍莽莽的太行山耸峙辽远的天边,沐浴着一片朝霞,显得何其庄肃!此刻又正是日高霜融之际,这“东海西山”辽阔千里的世界,由此烟霞蒸腾、山岚葱葱,显现着怎样一派佳美和清奇!陈廷焯《词则》曾称叹词人《点绛唇》(短梦惊回)“写骤雨后景色雄肆”,此词展现霜晨日出之景,则又别具一种瑰奇清美笔墨。
处在这“东海西山”、红日辉照之景中心的,便是大多文士深心向往的京城“大都”。有了上文的烘托,这京都在词人笔下的显现,便格外气度雍容:“依稀玉楼飞动,道五云、深处是天关”。“五云”指“青、白、赤、黑、黄”之五色云气,据说那是帝王受命所特有的祥瑞之兆。因为是在晨色之中,这遍布大都的重重楼宇,便带有了烟气缥缈的动态,那隐隐约约的碧瓦金檐,也仿佛正欲凌空而飞。倘若你难以分辨哪里才是君王的九重之居,那么自有纷纷纭纭的五色瑞云告诉你:在它久聚不散的“深处”,就正是至尊无上的“天关”。词人对京城宫阙的展示,妙在全从虚处点染,以造成卢沟远“望”中的缥缈感。但当进而描摹君王升朝景象时,便又由虚而实,化作了特写式的浓笔彩绘:“柳外弓戈万骑,花边剑履千官。”当金阙的晓钟叩响,君王正冠袍雍容地面南而坐之际,柳色飘拂的校场上,将有何其骁勇的万千骑士拥戈待命;而在花气袭人的玉阶畔,又将有多少剑履鲜明的三公九卿、贵戚信臣,在“山呼万岁”中向君而拜!这两句描摹,明显化用了唐人岑参“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旗旌露未干”(《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之意,但在遣词吐语上又稍作变化,以“弓戈万骑”对“剑履千官”,更觉俊爽从容而气象森严。
倘若是一位攀龙附凤之士,这京都的气象,无疑将激起他对贵宠地位的向往了。但刘敏中却非如此:他在青少年时代,虽也发愤苦读几多寒暑,所企望的则是为天下百姓执言、请命。史载刘敏中“由中书掾擢兵部主事拜监察御史”,即上书弹劾执政权臣桑哥的“奸邪”之罪,并为皇上的庇护而毅然“辞职”归乡。由此看此词过片,正于气象万千的京都旭照中,推出了一位“寒窗萤雪”而不慕“富贵”的磊落贞臣。当其驻马卢沟,打量这“玉楼飞动”的京城时,又显得何其神清气昂!“富贵几曾看”一句,真可掷地作金石声听,其中透露着视权贵如脱屣的几多自信和自许。况周颐《蕙风词话》指出:“换头另意另起,笔宜挺劲。”这过片(换头)正如云破岭耸,落笔极为挺劲。
词人此次之来京师,大抵是在朝廷又召他任御史台都事之际。想到奸邪当权,又有言官因触犯权贵而去职,词人于孤高自许中,不免又添几分抑郁。“问今日谁教,黄尘匹马,更上长安”,即以自问之语,抒发了从山东故乡千里来京的郁愤和怀疑:朝廷既然容不得正言之臣,此次召我又有何用!在“空无语,还自笑”中,词人忽然忆及《汉书》所记“王阳在位,贡公弹冠”的典故。汉代谏大夫贡禹与王吉(字子阳)为友,二人志趣相投,又同为刚正廉洁的谏官,故世人有此美谈;凑巧的是,贡禹也是山东人,作为御史台谏官的刘敏中,岂非正可以这位异代名臣相自许了?“恐当年、贡禹错弹冠”之语,正借此典故而反用其意,表达了词人对此次来京的懊悔。但在吐语之间,又不失以千古名臣自许的孤高,其用典之妙于此可见。
全词至此,将再次来京的懊恼,在自笑自悔中写尽,一股浓浓的归去之情,已直逼结拍。然而,京城的旭照,“东海西山”的佳气,在花影柳色中毕竟分外美好。自己纵然就此归去(其实他此次未能真就归乡),又岂可轻易舍却?“拟把繁华风景,和诗满载归鞍”二语,即于收结处忽生奇想,顿使下片的抑郁之思为之一扫;而词人拟算的归去之程,又回应上片,全辉耀在了一派红日破霜、“玉楼飞动”的云蒸霞蔚之中。以此收结,自能带给读者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维《终南别业》)的意外惊喜;以此表现词人那鄙弃富贵,却又不舍美好风物的情志,也更觉潇洒有情。
(潘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