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解 连 环
惊风凄切,满江干一片,冻云吹折。飘万点、不辨东西,枉赚得行人,鬓丝添雪。明月光中,隐沙岸、鸿声清绝。更闲随钓艇,暗入柴门,伴人骚屑。 助他怒潮呜咽,卷兴亡旧恨,浪花明灭。笑垂杨、只解飞绵,难点上征衫,迷离成铁。露冷蒹葭,还记得、绿芽如发。问故家、秋娘何在,风流总歇。
曹贞吉
【赏析】
在我国传统的咏物文学中,山水与花鸟为两大宗。咏花之作多集中于梅、兰、菊、桂、海棠、牡丹诸品,而芦花则少有人道及。专咏芦花的词作,大约以宋人方岳《齐天乐·和楚客赋芦》为开山,但继之者寡。即便在这些数量不多的咏芦花词中,也充满意象的大量重复。懒惰的或者笨拙的写作者,进行着一种叠加性的劳动,———这是省事的、因而也是轻松的办法。而这,正是曹贞吉所极力反对的。据与曹贞吉等合称“金台十子”的曹禾称,曹贞吉词“宁为创不为述”(康熙刻本《珂雪词》所附词话)。这首词似乎可以作为这一观点的证据。
咏物与怀古是曹氏词作的两大内容,也最为人称道,王炜、高珩各自在为《珂雪词》所作的序中就都特意拈来表出。其中咏物词更是他的强项,与曹氏同时的词坛宗师朱彝尊也曾专意于咏物词,这就是《曝书亭词》中的《茶烟阁体物集》,他评曹氏曰:“今就咏物诸词观之,心摹手追,乃在中仙、叔夏、公谨诸子,兼出入天游、仁近之间。”(同上)这几句话虽难免有友人间相互推许的成分,但大体上是不错的。这是在一个秋天的月夜,词人乘船游于江中,岸边满是芦花。这样的景致,在陆游看来是人生的快事:“最是平生会心事,芦花千顷月明中”(《烟波即事》),而在曹贞吉却成了忧愁的药引。阵阵凄清的秋风之中,满布江岸的芦花仿佛被吹散的云朵。芦花随风上下,四处飘荡,落在身处异乡的词人的头上,鬓丝好像被染白,令人陡增岁月消磨、年华老大之感。正在烦恼之际,月光下沙岸边鸿雁叫了几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清亮,又让人多了一层哀愁。纷纷扬扬的芦花,随着钓船,飞进门户,更添凄苦。
上片与别家大同小异,语不惊人。下片首三句奇峰突起,这样的字句多见于观潮的语境中,而在咏芦花的词中则此前未经人道及。据《吴越春秋》记载,伍子胥在楚遭祸,于躲避追杀逃往吴国的途中,一位渔父见他饥饿,就去给他取食物。渔父走后,伍子胥起了疑心,以为他是去告发自己的,于是躲进岸边的芦苇丛中。不久,渔父携酒食前来,不见伍子胥,就大呼:“芦中人,芦中人!”叫了数遍,伍子胥才出来。后世即以“芦中人”指称伍子胥。又据同书记载,吴王夫差中了越王勾践的离间之计杀了伍子胥,投尸江中,伍子胥死后成为潮神,“因随流扬波,依潮来往,荡激崩岸”,欲报仇雪恨。潮水与芦花通过伍子胥这一中介,建立了有机的且富有感情的联系。伍子胥助夫差几乎灭了越国,但夫差不听伍子胥的劝谏,最后反被越国所灭,这就是词中所指“兴亡旧恨”。被赋予浓厚感情色彩的潮水激起层层浪花,在月光下时隐时现。以下转入词人的感慨。杨花与芦花相似,都呈絮状。杨花飘于春夏之际,落到征人的衣衫之上,让人倍觉凄清,而杨柳并不管这些,只顾自家飞花,所以词人“笑”它,而这笑分明透着烦恼和苦涩。转瞬间已到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诗经·秦风·蒹葭》,蒹葭亦即芦苇)的深秋,芦苇又飞花,但此花非彼花。回想芦苇初生,嫩绿的细芽好似发丝,到如今已如年老色衰的秋娘,当初的风流哪里去了?词人在这里运用拟人化的手法慨叹岁月催人、年华易逝,与上片“鬓丝添雪”相应。拟人是咏物文学写作者运用得最为普遍的一种方式,但曹贞吉的技巧较一般词人更为圆熟。
咏物文学在先秦即已肇始,但直到南北朝时仍停留在单纯咏物的阶段,不少篇章形同制谜。唐以后这一门类逐渐走上情物交融的道路,物由单纯吟咏的对象转化为抒怀遣兴的媒介,即由无情变得有情甚至多情。历代评论家们也一致认为不介入情感的咏物是不可取的:“若有物色,无意兴,虽巧亦无处用之。”(《文镜秘府论》)“诗者,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岂专意于咏物哉?”(《岁寒堂诗话》)他们主张咏物应该寄寓或大或小的主题:“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咏一物矣。”(《论词随笔》)曹贞吉领会了他们的意思,并贯彻于自己的写作。陈维崧在为《珂雪词》所作的序中称曹氏的咏物词“流连小物之怀,无非淘洗前朝之恨”,表达的正是传统的看法,同时也是对曹氏的赞许。
(张金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