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解 连 环
唾壶敲缺[1],问楚兰心事,有谁能说?正杜宇、啼遍春红,又芳草天涯,一声鸣鴂。伤别伤秋,易过了、西风时节。只食牛意气[2],射虎情怀[3],不随销歇。 华鬘易惊小劫。堕沧桑影事,尊畔重叠。拚身世、付与扁舟,算随地江湖,尽堪栖息。故国平居,恨最恨、早生华发。卧沧江、鱼龙寂寞,夜潮自咽。
潘之博
【赏析】
康有为门下弟子号称三千,成为近代中国一个庞大的知识群体。康门弟子,多能诗词,其中以梁启超、麦孟华、潘之博等人最为著名,麦、潘二人尤工于词,时人誉之为“粤两生”。戊戌变法失败后,之博东渡日本。光绪三十二年丙午(1906),曾与梁启超、蒋智由等筹划组织政闻社事,三十三年丁未回国,这首词即为留别梁启超(任公)而作。
上片写思归之情,报国之志。开篇用东晋王敦击缺唾壶之典,抒写忧国伤时之情,壮怀激烈,高唱入云。“楚兰心事”,犹言屈原心事。《楚辞·离骚》等常以兰草喻贤人君子,故云。“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便是“楚兰心事”的具体内涵。“有谁能说”,正从反面写出了作者与任公相知至深的同志情谊,体现了赠别之旨。首三句与梁启超之“拍碎双玉斗,慷慨一何多!满腔都是血泪,无处著悲歌”(《水调歌头》)实有异曲同工之妙,音调激越,笔力雄健,悲愤之情与豪迈之志兼而有之。次三句则能融情入景,画面凄迷,情思绵邈,惜别之怀与思归之情,尽在其中。“杜宇”,即杜鹃鸟。相传杜鹃啼血,其声哀怨,宛若“不如归去”,宋文天祥有“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金陵驿》)之句,潘词亦用此意。“鴂”,伯劳鸟,此用屈原《离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句意。作者以强烈的视觉色彩和鲜明的听觉形象,营造出一片悲凉氛围,再以“伤别伤秋,易过了、西风时节”二句承上启下,至末三句反振而起,用人所熟知的故实表现少年壮志与英雄本色,与词人“弱冠从戎,习兵略”(康有为《粤两生集序》)的人生经历正相吻合。“食牛”、“射虎”,极具动感和力度,气冲霄汉,志吞八荒,恰与啼鹃鸣鴂、芳草天涯一组意象形成强烈反差,悲欣交集,壮柔并至,愈加显得意脉动荡,章法摇曳。
下片叹岁月蹉跎,壮志难酬。换头三句谓借酒销愁,往事如尘。“华鬘”,穿花成串,悬于身上,或作头饰,称为华鬘。“小劫”,佛家语,本指一段漫长时间,此指劫难、劫灾。“尊畔”,樽前、酒边。去日苦多,忧从中来,正所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宋黄庭坚《寄黄几复》)。这既是对上片词意的照应,又开启了下文的人生感慨。“拚身世”三句兼采唐杜甫《秋兴八首》其七“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和李商隐《安定城楼》“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诗意而成,用世之志与出尘之想,齐上心头,真切地表现了作者痛苦的灵魂和矛盾的心境。结尾四句,亦多处化用《秋兴》诗意,凄伤悲凉之中,跳动着一颗磊落不平之心,伤逝之情,蹉跎之感,与孤卧沧江、夜潮自咽的清冷境界互为表里,愈显悲壮动人。“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秋兴八首》其四),“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秋兴八首》其五),是为杜诗之沉郁;“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念奴娇·赤壁怀古》),是为苏词之超脱。作者兼取二者,化为己出,实兼沉郁清俊之美。
统览全篇,设色博丽,造语清俊,长于用事,工于写情,化用古人诗句而成自家景致,意象绵密,境界层出,深得辛词之神髓。而其豪壮悲凉之气,自是志士本色。
(龚喜平)
注 释
[1].唾壶敲缺: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豪爽》:“王处仲(敦)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铁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唾壶,痰盂。
[2].食牛意气:《尸子》:“虎豹之驹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
[3].射虎情怀:《史记·李将军列传》:“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