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行 香 子

絮扑成烟，荷小浮钱，燕归梁、软语缠绵。酒醒鸳枕，诗寄鱼笺。望山重重，云淡淡，月娟娟。 花影池边，人影帘前，数更筹、独倚阑干。欲将心事，诉与青天。是一分悲，三分恨，十分酸。

翁端恩

【赏析】

翁端恩有《簪花阁集》存世，其中的序（蒋德馨作）除了称翁词“冲和以植体，婉约以运思，云山用始鲜明，珠玉生乎咳唾”之外，还特别赞美其作“将使……北宋词宗，嗤易安之佚志”。虽然在清代妇女诗集的序言里总有些该闺秀“咳珠唾玉”的套话，“与漱玉抗手”也几乎是每个清代才女的殊荣，但这样鲜明地将词人的端庄矜持与李清照的深情放达对照，还是不多见的。由此至少可以看到翁端恩词的“雅正”在当时也是一个突出的特点。

就眼前这首《行香子》而言，用词并不深奥，行文却非常细致。起首处先用了两个四字对仗句的比喻：弥漫起来的柳絮如同轻烟，幼嫩的荷叶仿佛钱币，描画出典型的春末景象。下一句燕子归梁的情形，既点明了时值夜晚，也以燕子的缠绵团聚与词人的孤寂形成了对照。“鸳枕”、“鱼笺”这些代表爱情的词汇工整地把词人的寂寞推进了一层，最后上片以“望山重重，云淡淡，月娟娟”的排比作结。在这首词短小的篇幅里，便有这样许多充满音乐美的安排，对仗与排比间隔着，给词平添了一番跌宕。下片描写了词人在池边帘前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终于无法排遣心事。于是，词中人的无奈凝聚成诉说的欲望，举头向天，发出了“一分悲，三分恨，十分酸”的感叹。

读这首词我们可以充分体会到感情经过优雅形式的约束规范，这或许就是前人所赞美的“雅正”。在一般人都有的感情范畴里，很难想象有什么比对爱人的思念和渴望更为强烈的东西了。但是在翁氏词中，精巧的结构和婉转的音律仿佛一个筛子，将感情中较深沉但混乱强烈而无美感的部分滤去，留下的是宜于入文，赏心悦目的一切。苦于相思的词人虽然陷于长夜起彷徨的尴尬境遇里，可呈现在我们眼中的是花前月下，帘幕前、阑干处低徊的美丽影子。

作者是体仁阁大学士翁心存的次女，协办大学士翁同龢的姐姐，从小受家学熏陶，幼能诗词。后来为归安（今浙江湖州）钱振伦继室。钱振伦是道光进士，官至国子监司业，后丁母忧回籍，终制不出。当时江南兵火，翁端恩随夫远走苏北，辗转流离，生活不是不危苦的。但正如这首《行香子》所表现的，翁端恩的词洋溢着一种温柔节制，在词这种适合旖旎情思的文体里，仍然展现出一个少妇诺诺于命运的规矩。

说起来历史上的很多才女都遭遇过兵灾，但通常国难对女子的直接影响，还是表现为生活的不便与家人的离散。从这个角度来说，李清照和翁端恩们都面临着类似的情况。事实上，无论是李词那样在放达的感情上斟酌字句，还是翁词那样将情感完全隐忍于字句之后，所谓“山重重，云淡淡，月娟娟”和“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李清照《蝶恋花》）之类，表达的情致都是相同的，都是女性在她们所难以把握的世界面前对自身的一些哀怜，而这种对自身的哀怜又是生而为人者共有的体验。

今日我们不会再觉得李清照的词因“佚志”有不文之嫌，但另一方面，翁词中表达出的生之艰难与人之安忍，也是十分感人的吧。这种歌词似偶人的舞蹈，被教养的绳索缚住，却不免为内心的渴望驱动，美丽之外，还予人许多唏嘘。 （顾 伊）

（顾 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