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蝶 恋 花
越水含秋光似镜。泛我扁舟，照我纶巾影。野鹤闲云知此兴，无人说与沙鸥省。 回首天涯江路永。远树孤村，数点青山暝。梦过煮茶岩下听，石泉呜咽松风冷。
卢挚
【赏析】
卢挚在元成宗大德年间大约十年里由集贤学士大中大夫，调任湖南岭北道肃政廉访使，即是贬谪南方。他是北方人，对迁客的生活十分不惯，多有怨言。这段生活在他的诗词曲里常有表现。这首词写的就是一次他行舟长江之上，路过江西余干一带，在邻近鄱阳湖的江上夜泊。寒江夜宿，客船愁眠无寐，由江上秋景引发秋思，悲秋之余更多的是叹老嗟卑，沉浮宦海、时乖运蹇的苦闷自省，和无所依违、漂泊倦游的两难彷徨情绪，都在一瞬间涌上心头，化为无尽的孤寂。所以写下了这首怀友寄意的篇章，表达了世事弄人、惝怳迷离的情绪。
卢挚在月光下见江（余干是古越国西界，是楚越界限，所以词中称江水为越水）涵浓浓秋意，如此静夜，扁舟泛江，怎能不生湖海逍遥之念，心境有一瞬恬惬适意。但“一望无穷水，散西风满天秋意”（《沉醉东风》），又不免感觉萧瑟悲凉。船是临时的家，浮家泛宅，回首长安远，是没有归宿、被放逐的感觉。江上天晴无风，水光秋月相映，如镜面未磨，照人形容，也照人襟怀，张孝祥照出了“肝胆皆冰雪”、“表里俱澄澈”（《念奴娇·过洞庭》），卢挚照水看去，却原来是一个衰颜倦色的老书生，身世之感不能不真切地涌上心来。卢挚对官位的追求从未放弃，尽管他也曾自嘲勘不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挣不脱名缰利锁。鄱阳湖一带的长江，即是楚地，古来多少谪臣，年年作湖海倦客，憔悴天涯。漫游此地，寂寂长夜中更觉归心似箭。他虽身处一片光风霁月的宁静之中，情怀却满是不安，欲买得扁舟归去，恨无“此身为我有”的适意自由。杜甫说：“江湖秋水多。”（《天末怀李白》）楚天实多恨之乡，秋水乃怀人之物。寒夜里唯一的温暖是故人，于是又怀想起在附近余干的一干旧日良朋，尤其是其中那个熊姓好友，卢挚原是玉堂人物（珠帘秀语），昔时的诗酒雅集，逸兴遄飞，值得长忆，“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杜甫《春日忆李白》），但自己自从身为谪宦，深感“世味年来薄似纱”（陆游《临安春雨初霁》），却应是重逢近怯，惟恐归去时知交零落、人心已变。客中思人，尤觉难堪，清清冷冷的秋江一泓，照着文士羽扇纶巾的影子，倍觉孤独，惟有对影成二人，可慰藉心头寂寞。人同闲云野鹤，此心惟有自己知晓，也无人说与天际的明洁白皙的沙鸥。“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杜甫《旅夜书怀》），人正如沙鸥漂泊零落江湖。由沙鸥渐渐消逝的身影回首天涯，江水绵绵不绝地流向远方，似乎无穷无尽。正是秋天，暝色沉沉，其中隐约可见远处的树木、孤寂的村落和数点青山沉浸在暮色里。心事重重，却也渐渐入梦，梦中似乎和朋友在煮茶共饮为乐，卢挚本好酒，这里却学的是唐朝的天随子陆龟蒙在江上舟里饮茗，“寒夜客来茶当酒”（杜耒《寒夜》），水方初沸，忽然醒来，才知身是在江上舟船停泊的岩下，细细静听，那煮茶炉火初沸的声音，原来与石上清泉呜咽、松间冷风吹过那么相似。“松风”意指烹茶的水沸声，苏轼《试院煎茶》写道“飕飕欲作松风鸣”，又《汲江煎茶》亦云“松风忽作泻时声”。
这首词是迁谪牢骚、怀人之意合二为一。江舟秋夜中回想前尘往事，远离帝京，游宦乏味，知交零散，前途渺茫，眼前所见之景与一己所感种种，交融为江湖宦客孤舟夜的悲哀。那悲哀是重重叠叠的，迁客羁旅之愁，身世年华之感，都无计可避，夜深尤苦，愁满天涯。在遥远的南方做归去乡关的梦，而即使归去，也注定精神家园已经失去，也无法回避满怀的凄楚，在一切表面的愁之后有更本质的难言之痛，最后呈现的是一个貌似诗意逍遥、实则苍凉无奈的苦涩背影。这是词人自己的，也是一个时代文人总的形象。
（吴 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