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蝶 恋 花
扇底桃花传一缕。小梦初温,又听三更雨。明日柳绵吹几许?落红今夜偏无主。 只为留伊留不住。分付鸾箫,散尽东风路。一曲《阳关》天欲曙,未来又是消魂处。
计南阳
【赏析】
在细雨潇潇的清夜,吹一曲情意绵邈的“鸾箫”,像送别友人出关一样,幽幽送别春之离去。———这样的词境,就是在历代的遣春佳作中,也算得上隽秀动人的独创了。
词中的主人公究竟是男是女,这似乎并不重要———他(她)可以是词人自己,也可以是托化的一位红颜。总之现在已是夜半,主人公正和衣而卧。手中的折扇,大抵还带着花间赏春的香气,萦绕在幽幽的梦中。起调描摹这一景象,妙在香气只“传一缕”,而“扇底”已恍然有满院彩绚的“桃花”浮现,此句虽从宋晏幾道《鹧鸪天》词“歌尽桃花扇底风”句化出,但意蕴自别,“小梦”而称之为“初温”,便使连翩梦境也变得芬芳而温馨。“初温”当然还包含着另一层意思:美丽的春梦总是显得太短,主人公入梦才只片刻,就又被意外情况惊醒。惊醒这花香浮动之美梦的,就是那淅沥在窗外的“三更雨”。花气用“传”,梦思用“温”,雨声则用夜半之耳“听”:这三句无一语视觉形象,词境纯凭嗅觉和听觉造成,读来尤觉耐人寻味。现在主人公再难入睡,梦兴被扰的微恼,因了渐趋骤急的雨声,便又多了一重对春夜花树的关情:“明日柳绵吹几许?落红今夜偏无主。”那婀娜多姿的翠柳,经了宵雨的侵袭,明天将会有几多柳絮,在风中纷扬飘飞?而最教人哀怜的,还是坠落满院的桃花,在这不辨西东的暗夜,又怎样捱过飘荡无主的残生!词中以“今夜”的落花,对比“明日”的柳絮,二者虽命运相似,却更见得“落红”之凄然无诉。不过在歇拍中展现的,也不只是这些凄然飘坠的无语之花,更还有一位被雨声惊起,而悄然伤叹于窗前的主人公。
美好的春天,总是不顾人们对它的依恋,而别意匆匆。这种离去,倘是在“日转花梢”的晴午,或是夕阳西下的黄昏,虽也令人惋叹,毕竟还保留着几分明丽和庄肃,让人们忆念不尽。但像主人公所遭遇的这种“三更”之别,又是在潇潇雨声之中,就更令人难以为怀了。点起蜡炬,燃照着纷坠的“落红”送别么,又何忍对那堕不尽的烛泪?斟上几盏清酒,在醉意朦胧中送别么,又怎敌它窗外的冷雨凄风?“只为留伊留不住,分付鸾箫(即凤箫),散尽东风路”。还是主人公的送别方式,最为奇特、也最蕴含深情:春夜的雨本为“东风”所催化,那飘逝的花,也自然将伴随春去而西行。将一片惜别的伤情,寄之于亲切流转的箫韵,岂不更觉绵邈深长!于是依窗而立的主人公,终于面对风声雨影,吹奏起幽幽凤箫。过片的字行间,由此飘出袅袅不尽的曲音。最引人遐想的,是“散尽东风路”一句:它将雨影中的春归之路,一下从眼前延伸到西去的无尽天涯,又使这凄悲的归程,无处不伴有主人公送行的亲切箫声。这对于一路飘坠的“落红”,该带去怎样悠远的慰藉!到了结拍之处,主人公终于点明,这吹送春归的曲子,就是王维当年的《阳关三叠》。“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王维送友在清新的雨晨,此词送春却在茫茫夜半。将送人之作借来送春,从“三更”一直吹奏到天将黎明,这是怎样一种奇思奇情!友人西出阳关,终竟还有长长的背影可以远望;夜尽雨住,飘去的春影却再无踪迹可寻———这样的“未来”,对于牵念它的主人公来说,岂不更觉魂断而神伤?
从结拍处回看全词,其间的字字行行,似乎至今都还萦绕着一段回肠九曲的箫音。这箫音如歌如泣,似近似远,伴随着雨夜的落花飘飘西去。当雨影、花影全都渐远渐隐的时候,词中便只留下一缕箫声,久久诉说着“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悲愁……
(潘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