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蝶 恋 花
阵阵东风花作雨。人在高楼,绿水斜阳暮。芳草垂杨新燕语,湘烟剪破来时径。 肠断萧郎纸上句。深院啼莺,撩乱春情绪。一点幽怀谁共语?红绒绣上罗裙去。
马守真
【赏析】
这是一首写春愁的词,有花雨、芳草、新燕和啼莺,还有远方一个可以怀想的人。篇中用了大量描写这类情绪的典型词汇,也相当真切地传递了作者滞闷而跃动的心思。
这首词的作者是明末时的金陵名妓,冒伯麐曾将她的诗词辑入《秦淮四美人选稿》中刊行,在当时,她拥有过属于自己的声名和秦淮生活中的一段繁华。就留存下的不多的记载来看,马守真有不少可观的言行事迹:比如她的居处厅堂回廊特别巧妙迂回;比如她命人奏乐歌舞,镇日不绝;又比如她性喜轻侠,常挥金以赠少年。其中最为引人唏嘘的是她在旧情人七十寿辰时,买舟船携少女,南下苏州为其祝寿。在苏州歌舞三十日不息,时人以为自夫差后无此盛事。回金陵后,马守真即一病不起,于佛前整妆盘坐而逝。
无论我们的想象摆脱多少带着猎奇的虚夸,这类女子的生活,终有许多异于常人的地方。而一般说来,异常也就是精彩了。所以,虽然马守真的名声不如薛涛、苏小小之类,后代也不乏为之题咏伤吊的文人。他们看到的马守真,少了些色艺卖笑的佻达,多了些似落魄士子般“俯仰异趣,哀乐由人”的苦楚(汪中《经旧苑吊马守真文》)。不管人们观察他人时注意的是什么,看看自己生命的每一天,其实也不外是些细碎的哀愁和欢喜。生活状态异于常人如妓女者,欠缺几分呵护的生命也只是更多些波折罢了。丝竹声和机杼声一样,一旦成了生活的伴奏,里面就总有许多不让人如意却必得面对的时刻。这首《蝶恋花》描述的正是这样的时刻。
春日的黄昏本来就是引人遐思的,再加上落花阵风、逝水斜阳,高楼上的佳人必会有所感叹和期待。虽然文中用到“萧郎”这种对情人的泛称,但是并没有相思深重者特有的哀绝焦躁,触目所及,只是一种无处倾泻的、受阻以至混昧的哀怨。这哀怨似乎既源于她的青楼生涯中并没有特定的“萧郎”可以将她的情爱聚焦;也源于花残春晚让她深感玉貌艳才终抵不过时光僝僽的无奈。宋晏殊《浣溪沙》词曾在“落花风雨”的“伤春”天气中自慰说“不如怜取眼前人”,而马守真却并无“眼前人”可以爱怜,于是她只能怀念故人,像题目“天香馆寄陈湖山”所表白的一样。身处都会里的风尘女子在职业需要的送往迎来外,也有许多或深或浅的思念。更或许作者自己也不知道想表达的情绪是因何而起,只是在春色里,在雨丝扬起水雾、莺声打破寂静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不应当是这样的:人不应当在美好的时光里无人陪伴,不应当在需要倾诉的时刻里没有对象。
马守真死去多年以后,她旧居的庭院已成废圃,“寒流清泚,秋菘满田,室庐皆尽”了(汪中《经旧苑吊马守真文》)。生命是短促的,当个体消亡时,许多东西随之而去。每代人的精彩多有不同,因此遥想当年的绚丽时,总少不了变形和曲折。相形之下,较平实和琐碎的一些情感倒是地老天荒,亘古不变地铺垫出我们生活的根本。就如那没来由的春天的悲哀和悸动,今日我们看来也不会觉得难解或陌生。
由于马守真特殊的身份,她的作品常有被人品评的机会。有人批评她的诗“多肤俗”、“不足赏也”(《玉镜阳秋》),有人则盛赞其“词如花影点衣,烟霏著树,非无非有而已”(《众香词》)。从这首《蝶恋花》看来,马守真自有用细腻的笔调表达模糊情感的能力。或许捕捉到了这种情感并以文字传递于他人、甚至是几百年之后的人们,便是一个作者成功的明证。至于文字是浅俗,还是飘渺空灵,在今天也是见仁见智的事了。
(顾 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