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暗 香
半城落日，噪昏鸦惊起，垂天云黑。小艇泊来，不住江南住江北。黄鹤楼荒何在？只十里、烟波凝碧。听不到、醉酒仙人，楼上夜吹笛。 行客，眠未得。欲寄与暗怀，难附飞翼。停歌月出，鹦鹉洲横动寒色。历历晴川草树，轻浪卷、一江风急。
待晓发、鸡唱也，满帆霜白。
王庭
【赏析】
王庭在晚明度过三十余年的岁月，但他在仕途上的真正起步却是入清以后———他于顺治六年（1649）考为进士，当时已经四十三岁。从此这位浙西词人便宦游四方，先为广州知府，后任广西左江道按察副司、江西布政使、山西布政使等职。这首《暗香》的具体写作时间虽难以确考，但既然题为“汉口夜泊”，既然词中自称“行客”，看来是取次长江入川或入江西途中所作。
汉口，能够触发词人的情怀和想象的，无疑要首推那隔江相对，富有神奇色彩的黄鹤楼了；提起黄鹤楼，引起诗人思古幽绪的，则无疑要首推那曾经使李白为之搁笔，被后人评为唐七律神品的崔颢的《黄鹤楼》了，词中相似或相同的语句与意象便是明证；而在《黄鹤楼》一诗中，与词人此时的心境尤相贴合的，又该是“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二句了……
是的，当一叶小舟抵达汉口，正是日落、鸦噪、云黑的傍晚时分。这暗淡的异乡景色，映衬着词人那暗淡的心境。当年崔颢吟唱：“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他的歌声无疑是低徊的，但是毕竟在他那里，黄鹤虽去，而黄鹤楼犹在，他也正站在黄鹤楼上凭栏眺瞩。从那时到现在，又有将近一千年过去了。时间冲洗着一切。而今，“黄鹤楼荒何在”呢？诗人眺望着，寻觅着，浩浩荡荡的大江上，唯见一片苍茫的烟波，一片缥缈的江水。沉沉暮霭把对岸的景物都隐去了，蛇山也只是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更不消说那黄鹄矶头久经风雨剥蚀已经黯然失色的黄鹤楼了。而关于它，曾经有过何等神奇的传说！据说在遥远的往古，这里原是一家辛氏所开的酒馆，成仙得道的费子安常常前来光顾，好客的辛氏也总慷慨地款待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后来，子安为了报答他的盛情，用橘皮在白壁上画了一只黄鹤。每当来了顾客，这鹤便从壁上飞下翩翩起舞，使酒馆的生意十分兴隆。十年后，辛氏成为巨富。有一天，久违了的费子安突然又来到酒馆，说是他的黄鹤该与酒馆告别了。于是他“取笛数弄，须臾白云自空而下，画鹤飞至子安前，遂跨鹤乘云而去”（《列仙全传》）。“白云千载空悠悠”，崔颢时代已经如此，现在这“醉酒仙人”就更渺茫了。这笛音是人渴念逍遥自由、摆脱现实生活中种种束缚的象征呢，还是对遥远往事幽邃的记忆，如同词人对他灭亡了的故国的恍如梦中的回想？不管如何，词在笛音的想象中结束了上片，时间也由傍晚进入夜间。
下片写“夜泊”的感受。人在船上，船在江中，家乡在大江下游。船底是汩汩的江水，心头是绵绵的乡思。此刻，他多么想把自己宦游的况味，旅途的“暗怀”向家乡亲友诉说，但又如何能够传达！托付那黄鹤的“飞翼”吗？却又渺茫难凭，它已与“醉酒仙人”一起永远消逝了……月亮升上来，照亮了崔颢笔底的景物：“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不过崔颢所写的是春天，而现在的鹦鹉洲笼罩在秋天的寒色里，杂草树木也在秋风中瑟索。令人尤难为怀的是拂晓继续进发的“满帆霜白”，这意味着离家乡越来越远……
就这样，词人从黄昏写到翌日清晨。谭献《箧中词》收录了此词，评之为“南渡乐章之奥”，这似乎是指其深得南宋词人善于铺写景物、敷陈典故以曲写复杂感情的艺术诀窍。作品紧扣“汉口夜泊”四字，抓住汉口特有历史景观黄鹤楼的幽渺传说以及前代诗人的有关吟咏，又为之笼上一层朦胧的夜色、月光，使之显得迷离惝怳。而这一切，都是为渲染行色匆匆的词人孤凄的乡思，也夹杂着一丝时代变迁、朝代兴亡的伤感。“行客”二字可以说是全词的核心。在永恒的时空中，谁不是行色匆匆的过客！
（龙向洋 萧华荣）